最后一瞬,方璃看见——他们相信着,一直没有进水的,不会翻的船好像被掀翻了。
——
“加上工作人员,一共24人,还少五人!”
“还少四人。”绳梯被风雨吹得晃晃悠悠,周进翻过船舷,将背上的男人小心放下,说。
“这是带队的老师?”旁边水手问。
周进没时间回他,低头检查。
周进将他口鼻中异物清理出来,随即摁住胸肺。
黄金四分钟急救,一秒都刻不容缓。
那只手骨骼分明,青筋裸露,十分有力,一下一下。
他们是运输船,救援设备并不多,但好在距离小黄海星极近,赶来十分及时,大多游客都被困在还未进满水的船舱,几个落海的人也都穿了橙色救生衣,非常鲜明。
两分钟后,许宋秋猛咳出一口水,剧烈咳嗽。稍稍平息后,他眯起眼,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英挺男人,“学生……”
周进大手停下,鼻梁微抬,“嗯?”
“还有几个学生……咳咳。”他又开始咳。
“你先别说话,好好休息。”周进摁住他胸口,冲旁边小伙子说:“先把他抬进船舱吧,人没事。”
他说着,这便往绳梯方向走。
“进哥,你还要下去?”旁边小伙子急了,“人不都救上来了。”
“不还差四个么。”
“可你那腰……”小伙子撸起衣袖,瞥见周进并不算好的脸色,“你去送吧,我下去。”
周进步子一顿,腰部钝痛,先前心急火燎救人也没注意,这样一提,疼痛确实严重,他右手重重揉了两下。
但也不是不能忍。
“这时候就别强求啦!”小伙子拉他,说:“别救不上人,还搭上自己,我们还得救你!”
周进脚步停下,目光投向海面,确实也是。
他弯下腰,搀扶起男人,送到船员室。
船员室窄小低矮,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很窄的床,全是上下铺。周进将男人放在一张下铺,理了理旁边的色/情杂志。
“你歇一会。”他说。
许宋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浑身发冷,一直咳嗽。
周进仔细观察他一会,觉得没大碍,这便要转身离开。
没走几步,他神色一凝,目光落在另一张下铺上。是一个有几分面熟的少女,昏睡中,闭着唇。
周进想了几秒,才记起这个女孩来。
不仅见过,还见过好几次。
好像还是……和她住在一起的。想至此,他微微侧身,回头看了眼男人,回响起“老师”二字。
周进整个人僵住,肌肉绷紧。
胸口像有东西裂开,大脑也嗡鸣不定。
他呼吸加快,迅速环视船舱,将几张床都仔细看了一遍。
并没有。
脸色沉到发青,周进大步走到刚才的男人床前,也不顾及旁的,“哎。”
许宋秋微掀眼皮,甚是虚弱。
“璃…”他听见自己声音在发抖,竟透一种无法自抑的恐慌:“方璃你认识吗?!”
听见“方璃”二字,疲倦的男人睁开了眼,眼眸中闪过微光。
“方璃!”声音抬高,“她在吗?!”
“她……”
“她被浪卷进去了……”许宋秋哑声说,“没上来么……”
他看见了,从驾驶室出来后,在最后的那个瞬间。
每个字都重锤在他心口,心脏猛烈跳动后,恢复了寂静。周进神色阴沉得可怕,每一根指头都紧崩着,脊椎像是被人拎起,心脏高悬。
那一刻。
他听见了自己心底的声音。
周进猛地站起,推开门,外面风力渐小,但雨势不停。他几乎是冲到船舷的,翻身过绳梯,也懒得顺着往下爬,直接便往急救艇上跳。
急救艇上的小伙明显愣了下,“进哥你干什么?”
“还有人!!”他低吼:“快点!!”
见他不动,周进自己抓过桨,“快啊!”
小伙像是被周进样子吓住。阴沉天际里,男人浑身湿透,湿透黑发垂在眉弓,眸中似有火光,轮廓深邃且阴鸷,像一头发了狂的野兽。
周进是老手,经验丰富,凡事都像个老大哥,行事冷静稳妥,不急不躁。
没有人见过他这样的一面。
小伙被吓得不轻,以至于急救艇被硬生生滑出几海里时,才缓过神,小心开口:
“进哥,一共24人,不……不全救了吗?”
第26章
……冷啊。
好冷好冷啊。
整个人像是置身于冰窟, 每根汗毛都被冻住,四肢被寒意侵袭,僵硬,酸痛,无法动一下。方璃难受而痛楚地扭了下身体, 干枯的唇瓣微微翕动。
耳畔隐隐有声音传来——
“进哥, 我说你也睡会吧,这都多久了。”
“没事,我守着她。”
声线一点点清晰起来, 却仍是模糊不清的, 间杂着还有别的声音, 咚咚咚的。像是敲门,又不像是。
感觉身下轻轻摇晃, 摆动着, 却很舒服。只是那床单太潮太湿, 让她后背湿湿的, 不太舒服。
她想醒来, 但身体发沉,迷迷糊糊地往下坠。
折腾没多久,她又睡下了。
忽的,一股熟悉而强烈的气息靠近。
方璃在睡梦中吸了吸鼻子,这股味道不太好闻, 她别过头, 秀美眉梢不悦颦起。
周进:“……”
原本想要靠近一些的脸尴尬地停在她颊边, 得知她没事后的狂喜被冲散,眼神微黯。
他被嫌弃了。
周进不由往后靠了些,双臂环胸。他很想转开视线,可她那里却像有魔力一般,一秒都舍不得离开。
她真漂亮。
躺在破旧的船舱里,盖着湿漉漉的被子,这样狼狈的境遇,依旧是漂亮的。
肌肤胜雪,下颌尖细,蝶翼般的睫毛轻轻颤抖,两颊略有些婴儿肥,嘴唇微张微闭,虽干涩,但还是泛着淡淡的光。
青春而洁净,像是冬末街巷上的初樱。
他看得呼吸发窒。
目光在她嘴唇和眼睛之间不断流连,如同酒鬼,肆无忌惮且贪得无厌。
“水……”忽然,床上的女孩发出低呼。
周进很快回神,将随身水壶拿来,拧开盖子,又怕她嫌脏,小心翼翼用纸擦拭了一遍壶口。他坐到床边,单臂把少女搀扶起来,水壶递到她唇间,“来。”
他自己都察觉不到,动作和语气是多么温柔。
方璃却不喝,她挣扎着,避开水壶:“好冷。”
“水冷……”声音发抖,面色如纸。
“是温水。”他说。
“冷……”女孩嘶哑着喉咙,一字一字,分明是睡梦的呓语:“海…水…冷。”
周进这才听清,手顿住,眼底闪过心疼。
他把女孩缓缓放下,水壶放到一边。弯下腰,仔细地掖好被角,又借了床还算干净的被褥,给她铺上。
他守在床边,垂眸看她。
方璃并未察觉到这一切。
感觉没先前那么冷了,暖和过来一点。可是还是湿。棉被沉重,胸口像是有一块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很累,很重。
方璃重重呼出口气,想去掀被子,手腕却被一只大手抓住。
“会着凉。”男人低声道。
睡着的方璃才不管呢,她要再掀,那只手忽的上移,握住了她的手。男人掌心宽厚,有硬实的茧子,粗糙而干燥。
方璃身体一抖,这个触感……
好熟悉啊。
她阖上眼睛,却不动了,小手乖乖缩在那只手里。像是无意识地,指腹轻轻抠弄。
睡梦中,她想起那一天。
周进也想起了那一天。
码头上,少女痴情而缱绻的告白,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在后来的几十天里,回荡在耳畔,一点点照亮他的寂寞。
可他哪有资格……
心底发涩,握紧了她的手。
雪白的,软绵绵的,很小的一只。
哪有资格……拥有她。
到了夜晚,气温更低,外面从风雨转成冰雹。船舱里极小的窗户被糊上了报纸,但依稀能听到咚咚咚的声响。
周进后背稍弯,左手手肘搭在膝上,右手拉着她。每每他想放开,那只小手却像有感应似的,十指相扣,牢牢握住。
一时,竟舍不得。
他低声叹息,干脆任她拉着,黝黑和雪白肌肤映衬在一起,十分刺眼。却又异常安心。
她也像是安下心,闭上眼睛,长发铺满枕头。
周进望着她,漂泊不定的心变得安稳,平静。
渐渐,积压多日的倦怠涌了上来,他单手撑额,闭上眼。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去的。
梦里有喊号声,有枪声,有军歌声,有船鸣声,有黑脸的新兵蛋子喊他“排长!”……后来,声音消散,是四四方方的监狱,他听见一串冰冷数字,他的编号,让他耻辱而痛恨的数字。
最后是“哥”,女孩凄楚的,哀求的,无助的声音。
单那一个字,他情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哪怕日后一无所有,行尸走肉。
……
“哥?”
“哥!”
那个字突然清晰起来,周进睡眠极浅,猛地睁开眼,还未说什么,脖颈被一双软软的手臂环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