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璃听了只笑。
“不出十年,不,五年。”陆思思比划出手指,骄傲道:“我们家教授绝对是国内超写实主义油画第一人。”
陆思思是随口说的,方璃也是随便一听,压根没放心上。
直到那天,她抱着速写夹在山顶上遇见许教授,第一次这样直观地看他的画。
许教授的经历比较特殊,他出身贫寒,学画艰难。在清美还是中工艺的那个年代,他没有去学费昂贵的央美国美,而是选择了每月有补助的军艺。
因而他的画风,总有种正气和坚实的力量在。
他是超写实主义的大师——极端写实,分毫毕现。画中的每一毫米都经得起推敲,每一处细节都富有韵味和张力。
方璃过去看他的画册,在铜板印刷物中并不能体会到其中的震撼,只觉得“画得好”;偶尔外行的人看到,还会叹一句“这不就照片吗?”
可如今见到实物,只觉得惊心动魄、震撼人心。
极端的写实往往是丑陋的,可他却把这种极致的真实做成了艺术。
方璃一时看得痴了。
“周五坐船去海上。”男人清越声线打断了她的思绪,语调里透出无奈,“你统计下学生们几个愿去的吧。”
“哦。”方璃单手抱着速写夹,问:“这个……改成自愿的了吗?”
许宋秋说:“主要是看看海上风光,租的船条件一般,你问问他们吧,不愿去的留这画也行。”
许宋秋也很无奈。
他以前从未带过学生们写生——确切地说,他以前来学校次数就不多。哪里知道现在这些孩子这么难带,天天偷懒。
“好的。”
方璃又欣赏了一会画,想跟教授说点什么,但又不知如何表达。
最终领命而去。
不出许教授所料,全系五十多个学生,统计下来不足十人。
晕船者有,感冒者有,大姨妈者更更有。
方璃喊上纠结的陆思思,加上教授本人,一共九人,起了个大早,背着沉重画具上船。
临上船前,她揉揉眼睛,照例给他发了条早安。
周进依旧没看到这条短信。
他手机进了海水,这几天都处于黑屏状态。难得有几次打电话的机会,也让给了那些新来的船员。
周进吃完午饭从低矮船舱出来,看着陡变的海面,有些许发怔。
不知何时起的风,天空中飘着细密雨丝,黑云压境,天气阴霾。
这是周进从琴岛港至朝鲜渔场跑得第多少趟,他已经数不清了
他一抬手,连夜卸冷冻鱼的手臂也是酸麻的,咬紧牙,右手握拳锤了下腰。收回手,手背上那道深刻划痕清晰可见——是前两天卸鱼时被割伤的。
多年部队磨砺,周进是个极能吃苦的人,工作也很专心,但那天却分心了,满脑子都是游轮上的红衣身影。
尤其在枕着海风的夜晚,他躺在逼仄潮湿船舱,身体燥热,深入骨髓地想。
少女娇柔的“好疼”“不要”翻来覆去萦绕在耳边,在疯狂的欲·望吞噬他的一瞬间,他确实有过后悔——
就应该狠狠地办了她。
但这种后悔也随之身体纾解而烟消云散。
他一身伤,年纪大蹲过狱,生活没着落,没有丝毫资本。
她美好而贞洁,像是河边的水仙花。
他配不上。
“进哥,冷藏室水泵好像出了问题,老大让你去看下。”一声疾呼打断了他思绪。
“这就去。”
周进走进冷藏室,忙活了半个多小时,再出来时,外面的雨更大了,夹杂着几声暗雷,大家本就烦躁,如今更忧心忡忡。
周进把裤角塞胶鞋里,雨衣帽檐拉上。
他们现在位于黄海,距离朝鲜西海岸的渔场并不算远。
船身颠簸,惊涛拍浪,可见度逐渐降低。这种天气,不得不得抛锚了。
“抛锚!赶紧抛锚!”果然,大副喊道。
“先不要抛锚!”大副语音刚落,有人从通讯室窜出来,惊慌大喝道:“有船求助!先不要抛锚!”
“什么船?”大副抹了把脸上雨水。
“黄海星求助!”
第25章
三十分钟前。黄海。
大雨铺天盖地而来, 席卷海面。
方璃平生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雨,她抱着木质画箱, 倚在船舱角落瑟瑟发抖。明明上午的天气还是晴好的, 轮船慢归慢, 旧归旧, 但一切都还惬意舒服。
许教授亲自带队, 大家说说笑笑,拍照录像, 很快便过去了。
谁曾想中午会起风,众人起先没注意,查过天气预报也是阳光灿烂, 继而风渐大,雨渐起,等他们想返航的时候, 已经来不及了。
“啊——”一声尖叫刺破船舱:“怎么……怎么感觉船要翻了。”
方璃扭头看去:“思思?”
她想站起来往那边走, 刚一起身,肩膀却被一双大手摁住,强压下来,“别动,坐好。”许教授站起来, “我去驾驶室问问,你们坐好了别动, 不可能翻船。”
又是一声响雷, 船身晃动, 方璃看见左侧圆窗上一个巨大海浪打来,拍成白色泡沫。
许教授摇晃一下,撑住座椅,继而往前。
陆思思也不管手里东西,连扑带爬跑过来:“璃璃,我真感觉这船会翻。”
“不会的,别瞎想。”方璃搂住她,头埋地更低,安慰:“我看《泰坦尼克号》上都是先进水才翻船的,我们这里都没有进水,好好的,不会翻。”
“要不……我们去拿下救生衣?万一……”陆思思翻了两下,旁边塑料座椅下空空的。
这不是飞机啊。
“好像在公共区有挂着的。”方璃回想,“很多件。”
“我们去拿。”陆思思说。
旁边的几个同学也都吓得不轻,满脸惊恐。
“去拿救生衣啊!”方璃指了指。
两人搀扶着没走几步,眼看要到船舱口的公共区,脚下又一歪斜,方璃没站稳,一个趔趄。
霎时,头顶灯光灭了。
虽是下午,但外面狂风暴雨,天气黑沉沉,没有灯,室内也跟着暗了下去。
惊呼声接二连三。
这是一艘很旧的轮船,当地有“老牛船”之称,平日只围绕着海洋岛在黄海晃悠。冬季是淡季,游客并不多,除去他们九人,也只有四人,都挤在这里。
船舱略小,甚至有些拥挤。中间是连排的塑料座椅,隔着两边过道,圆形小窗下有包厢似的小沙发。沙发并没固定,随之摇摆而移动。
方璃紧握座椅扶手,脸色惨白。她很怕突然一个强烈震动,沙发直接冲撞过来。
公共区已经很接近,但脚下却颠簸不停。
目光移在圆窗上,窗外电闪雷鸣,时明时暗。海浪重击下,她能感觉到玻璃窗在颤动。
幸好没有漏水。
陆思思和方璃对视一眼,加快步伐往公共区跑去。这里门没关,雨水已经从外侧涌了进来,两人很快湿透。
橙黄色救生衣堆叠在柜里,墙壁还挂着白红相间的游泳圈。
“我以后再不坐船了!”陆思思骂道,“我都快吐了!”
“我也是!”方璃摁了下胸,也很难受。强烈的晃悠冲撞,再加上船本身的铁锈味道,确实令人作呕。她矮下身,从柜子里拿出救生衣。
方璃不认为会翻船,但捏在手里,或多或少会心安一点。
陆思思惊叫: “小心!!”
几乎在同时,船身剧晃。方璃一个栽倒,头部狠撞到玻璃柜,发出“咚”的沉重一声。
“啊……”
她手指揉着额头,剧痛让她大脑发沉,眼前眩晕。
“没事吧?我看我们还是回船舱吧。”陆思思拿着救生衣,惊慌问。
方璃没吭声。眼前星星点点,一阵白,一阵黑,她努力摇头,想把这眼花摇走。奈何无用。恶心感愈发严重,从胃里蔓延到口腔,一股难忍的酸味。
晕船,撞头,被雨浇透。
方璃深吸口气,平缓心神,告诉自己要冷静,奈何身体就是不听话,想吐,眩晕。
浪花拍到外侧船舷,发出哗啦一声,海水从地上漫进来,渐渐堆积。
陆思思搀扶她。方璃强撑着站起,淌过海水勉强往船舱走去。
没走几步,她像是预感到什么。
微侧过头,眼角扫到思思身后的船舷。
一道巨大闪电划过海面,像是一柄巨斧将整个海一分为二切割开。又像一只大手,将原本哀嚎的海浪掀起,升高,再升高。
时间像被放慢,世界似乎无声。海浪将整个世界填满,不留缝隙。
场面惊悚震撼,甚至有几分不真实。
方璃捂住额头,疑心自己产生了幻觉。
但不是,因为她已经闻到了海水特有的咸腥味。她抖如筛糠,满是无措。
一切不过半秒,却又很漫长。
“思思!!”
本性使然,她将搀扶着自己而变慢的陆思思猛地往船舱里推去。紧接着,巨浪兜头砸了下来。迟钝的雷鸣声也紧接而来,刺穿耳鼓。
身体骤寒。
大脑发出尖锐嗡鸣,与雷鸣声一起,胸腔压抑,窒息感觉紧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