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幅金光闪闪的画面,意外的散发着腐败与沉闷的气息,与难以名状的阴郁天空融为一体,与鲁芙那高高的颧骨和薄薄的嘴唇相互交织,与男人们渴望又迷恋的眼神相互映衬……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象征着一个消沉的世界。
在世界尚未崩塌,自己尚未被困陷之前,必须逃出去。
萝丝的手死死的绞在一起。
她看到一个瘦瘦干干的小女孩,满脸雀斑,五六岁年纪,却戴着扁平的帽子,身着华丽的裙子,就像她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模样。
小姑娘坐累了,向椅子背上靠过去。她的母亲一把将她拉起来,警惕的四处张望,生怕有人发觉女儿的不雅举动。
小姑娘委委屈屈的挺直脊背,装模作样的拿起餐巾铺在腿上,翘起兰花指,手腕有些僵硬笨拙的弯着。
女孩们为什么要趋之若鹜的出入社交场合?为什么要成群结队的去参加下午茶会?为什么连着好几个月跳舞跳到天亮?为什么要孜孜不倦的学唱歌、学钢琴、学绣花?全都是为了找个金龟婿,为了嫁人。
她看到绅士们抽着古巴雪茄,喝着高级白兰地,一掷千金的赌牌,对一切指手画脚,好像无所不能,好像自己是宇宙的主宰。他们自诩高贵,认为在小酒馆里抽廉价纸烟、喝劣质啤酒、把全部家当都赌上的人是粗俗和缺乏教养的代名词。
他们西装革履,其实全在泔水桶中捞油水,只要事后把手洗干净就能被称为道德楷模。
这些贵族们都爱拳击,打猎,赛马,抽雪茄。这几门高超精深的学问,卡尔·霍克利没有一项不精通。
卡尔拥有高超的手腕,足以给外交官上课。卡尔拥有庞大的财富,确实是富可敌国。
可是,又能如何呢?
即使他热情洋溢的爱着我,想做一个好丈夫,想给我快乐,又能怎么样呢?在我眼里,年收入百万美元,与年收入一百英镑,根本没用任何区别。
婚姻,是与一个人相伴四十年、五十年甚至更多。余下的日子,需要跟那个人携手走完。
钱,我有的足够了。名,难道我还在意毫不相关的人的眼光?
绝对不能为了锦上添花,爱慕虚荣,而嫁给一个合不来的伴侣。
毕竟我们将要陪伴彼此余下的生命!
她全身都麻木了,变得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只觉得血脉在跳动,震耳的声音激荡在颅腔里。她脑海中的所有记忆都在这一刻迸发出来,仿佛绽开的烟花。她看到了海边的密林,自己的父亲,成群的猎犬,还有那一片燃烧的玫瑰……
她不能继承家产和爵位的——不需要对所谓的荣耀负责。
法律上从没规定必须赡养父母的——不需要对所谓的亲情负责。
她只要经常给鲁芙寄钱,偶尔回去看看她——鲁芙多半不愿认这个女儿——就已经仁尽义至了。
离开吧,离开。
既然不愿随波逐流,既然还渴望着遥不可及的自由。
离开吧。
萝丝慢慢向甲板上走去。
杰克。
她知道杰克一定在那儿,准没错。
杰克。
她终于见到杰克了。
灿烂顺滑的金发无比耀眼,看着他,全世界都没有了阴霾。
这一刹那的情感,仿佛暴风雨的乌云裂开了一道缝隙,一丝阳光从中透露出来。
爱人可不像公交车,十分钟一班。
她不能错过杰克。
我们绝不是列车上擦肩而过的行人,我们必须成为共度一生的伴侣。
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之处往往只有几步。走过来了,另一番天地就会开启。
她向杰克走去。
一步,两步……
她橙色的上衣融入了甲板的晚霞,淡粉,艳粉,橙黄,杏红,在天际线出涂抹出层次分明的条带。
萝丝疲惫不堪的靠着杰克的肩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着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爱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全世界的人都站出来也拦不住我。”过了好久,她才颤抖着、喘息着说出这句话,仿佛经过了长途跋涉。
“不,萝丝,不要有被害妄想症,这个世界并不想拦在你面前。你是自由的。责任与权利相伴而生,相辅相成,你既然没有继承家族财产的权利,为什么要被逼着承担责任呢?”杰克顿了顿,“虽然我们由父母抚养成人,可我们不是他们的附属品,他们的意见和建议需要听取,可我们是独立的个体,父母无权决定我们的人生。”
眼前的门忽然开了。
人生确实是一座贮藏宝物的殿堂,而且不止一扇门和窗。一直有一扇门在自己面前虚掩,她却不曾将它推开。
“不要去管那些无关紧要、苍蝇似的闲言碎语了,就像一群喋喋不休的盲人隔着云层推测着月色,他们根本不会真正影响到你。”杰克的话语那么低沉、温柔,带着安抚和鼓励,“想想看,萝丝,骏马,怎能因苍蝇的骚扰而停止奔跑呢?”
她其实本来就明白,生活并不非得是无聊而没有意义的,不是非得被庄园、豪宅、华服和珠宝所桎梏,有那么多地方可以去,有那么多美好可以体会:承受苦难,奔波劳碌,历尽艰险,享受幸福……甚至不止于此,还有更多,还要多得多。
生活,生活或许是一连串的磨难与困苦,它本身也许并无任何乐趣可言,但是爱会温暖现实的残忍,驱散绝望,并长久的照亮你的人生。
萝丝和杰克站在船头,她望着无边无际、风平浪静的海面,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
肺里十几年的污浊,都被排干净了。
她发现自己同杰克一起,开心、爽朗地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写生画的诞生
Chapter23 写生画的诞生
“我爱你。”
“我爱你。”
快到晚餐时间了,甲板上空空荡荡的。
一小半的落日沉入大海,海中的玫瑰色变成纯金和紫罗兰色,各种微妙的难以形容的只能在调色板上调出的色彩光影变幻,仿佛莫奈的油画。白色的栏杆上了一层淡红色,好像整条船又被重新喷涂过一样,给人一种异样的梦幻感觉。
他们越靠越近,终于唇齿相依。
杰克的嘴唇是淡淡的粉色,那么柔软灼热,探入口中的舌笨拙而急切……萝丝试着去捕捉它反而被捉住,动弹不得。上颚,牙床,牙齿,每一个角落都被巡视,每一块柔软都被探察。一阵阵电流夹杂着火焰从脖子上上升,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她不得不抱紧杰克,然后又被更加用力的抱紧……
他们在船头站了很久,拥抱着彼此,完全只属于此刻的对方。
在爱情中,愉悦是最重要的伙伴。思想的共鸣与震颤,身体销魂蚀骨的满足与沉沦……真正的人生,从遇到杰克的那一刻真正的开始。她终于找到了理解她超越时代的思想的人,终于找到了愿意与她并肩奋斗而不是准备豢养她的人,她终于找到了可以一起杨帆出海的船,终于找到了可以靠上去休息的肩膀,可以一起迎接风雨又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她再也不用担心任何事了,出什么事都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
与母亲、与社会的斗争使萝丝精疲力尽,如今她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那甜美阳光的面孔,那光滑有力的臂膀,那源源不断的活力与对生活的热爱,把挣扎不休的她彻底拯救了出来。
“能再给我画一幅画吗,我的大画家?”
“只要你开心。”
这是杰克第二次来到萝丝的卧室。
“瞧啊,这个镶金的壁炉几乎像玫瑰庄园的那么精致。不得不感慨一下白星公司的品位,虽说屋子装饰得十分华美,布置得像永久不动产,可是光线太暗淡了!”杰克环顾四周。
“确实如此,墙壁和家具都是这个壁炉的颜色,沉重的红棕和浮华的金色,真丧气。”萝丝靠在壁炉上,把精致的花瓶和座钟推开。花瓶里的红玫瑰和白玫瑰娇艳欲滴,女仆每天都会更换,绝不容许枯萎出现在屋内。
“你在嘲笑我们的头发吗?”杰克脱了外套,“艺术家大小姐,为什么不用一些油画给卧室增添些色彩呢?”
“我收集的画都在伦敦的保险柜存着,绝不会像卡尔·霍克利似的将保险柜随身携带。”她也脱掉灰色披肩,橙色短衫和黑色喇叭裤勾勒出腰部和腿部的线条,“以后有的是机会欣赏,莫奈,毕加索,德加……擦擦口水吧,我的大画家。”
她突然抱住了杰克。
“帮我脱掉。”
“什么?”蓝眼睛睁大了。
“不要乱想,大画家,我只是要你帮我画一幅人体写生而已。”她粉橙色的嘴巴得意的翘着,淡绿的大眼睛斜斜的瞟着他,整个人像喝醉了酒,“怎么,不敢吗?”
“你的衣服真好脱。”
“哦?之前有过经验吗?”
“有看过姑娘脱的经验。”杰克老老实实的回答,隐藏在金发里的耳朵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