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停下了,项景昭忙高声问:“是云起吗?”
那人回头,也不知是雾是花,堪堪挡了他的面目,十分看不真切,项景昭还要往前走,那人先退后一步:“你怎么来了?”
项景昭讪讪停住脚步说:“是有人带我来的。”
“那人呢?”
“已走了。”
于是又是无言,半晌那人又问:“你要走了吗?”
项景昭以为他在问自己是不是要回去了,抬眼看这满园美景,笑道:“好不容易来一次,还不想走。”
那人摇摇头:“那你要跟我走吗?”
项景昭一愣:“跟你走又能走去哪呢?”
那人的语调倏地凄凉起来,惨然道:“哪里都没有我们的容身地了!”
项景昭听了这话,觉出他语气里绝望满满,自己心里也憋闷起来,又听那人自顾自继续唱了起来,词曲却全不是自己熟悉的了:“掩木门,月冷回旧地;凝眸处,寒烟衰草凄;一口烟霞烈火,饮不尽;灼热满喉哪般回忆……”
他听到这样的调子,更觉心脏抽搐地难受,想叫他别再唱了,又发不出半点,更是心痛异常,身旁景还是那个景,人还是那个人,却再也得不到初来时的半点趣味了。
正忧郁之际,鼻间忽闻见蕶苓香气,项景昭有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高声呼喊道:“救我!”
那香便有如实质一般,化作一抹飘带,迂回缠绕。项景昭寻着飘带走势,踉踉跄跄几番转折,终见到初来时的绿荑帘,慌忙扯了帘子冲了出去,仿佛身后有远古猛兽般。
又跌跌撞撞冲回自己房间,直至躺在自己的红锦帐内,这才算神魂归位了。
☆、第三十五章 蕶苓香添忧,与西席对质
这边项景昭悠悠转醒,还觉胸闷异常,睁眼一瞧,自胸膛上竟压着一条臂膀,再顺着臂膀一看,云起睡在一旁,眉轻蹙着睡觉,少见的愁苦。
项景昭还不及回味梦中所见所思,见到云起这样的神态,立刻慌了神,可又不好轻易叫醒他,只能安稳躺着,等他醒来后再问不迟。
忽的鼻间闻见一抹香气,正是梦中闻见的“蕶苓香”,不由诧异,抓着云起的衣袖又细细嗅了一会,确定是蕶苓香无疑,心忽地坠了下去。再想梦中所见,暗暗问自己:那人又是谁呢?
午憩时间将过,小雀儿轻推门进来唤项景昭,看到旁边躺着云起,面露惊讶,又看项景昭一双大眼墨瞳此时正炯炯有神地睁着,更是不解。项景昭摆手让她先下去,这才轻推云起叫他起床。
云起缓缓睁眼,瞳孔中的忧思还未来得及散去,正是初醒时的朦胧状态,眼中亦雾亦水,两道剑眉微蹙,添了几分孩童神色。
项景昭叹一口气,作大人的样子搂了他的背轻拍着,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云起只呆躺着,目中无神,好久才轻轻摇了摇头道:“无事,最近有些累了。”
项景昭拍着他背的手微微一顿,无声地叹了口气,才说:“没事就好,我看你睡觉的时候不老实,面上也不好看,还以为有什么烦心事呢。既是累了,你近日就歇歇,不用再跑那小车的事了。”
自行车还在改良阶段,云起今日只忙着做善后工作。
云起轻点了点头,七尺男儿此时却像失了亲的幼童,只一个劲地把自己蜷缩起来。项景昭轻笑:“你今儿怎么这样胆小起来。想我初见你时,何等的洒脱肆意,进了我项府,便觉得你有些拘束了。如今更是小家子气了,如今这个样子,叫人瞧见了,谁能想到是妙音坊红倌儿。”
云起便轻笑:“我也只在你这里这样了。”
项景昭不再搂他,这半天伸着短胳膊拍人也已累了,他躺平看着红纱帐,嘴里念叨着:“你我差了那么多岁,想来你在我这是自在的……什么都能说,什么都能做,不用顾忌着些什么。”
云起也躺平了,轻笑着摇头:“我在你这分外自在,这话不假,缘由却与你说的正好相反。”
见项景昭回头看他,他也复回看了一眼,继续道:“你虽差了我许多岁,可跟你在一起,却仿佛同一个同龄人讲话似的,也不多费劲,我说这一句,你自猜出下一句,那句皆可说,皆可做,倒是真的。”
项景昭喉咙一哽,一句“你当真什么都说了,什么都能做?”险险挤在嗓子眼处,又生生被逼了回去。
他闭眼深吸了几口气,才浅浅笑起来:“如此说来,我们倒是十分知交了。”
“可不是?”云起发出一声短叹,眼睛又磕上了,片刻便有浅浅的呼吸声传来。项景昭再看他时,竟已睡熟了,只眉头舒展开来,不复之前的沮丧颓唐。
他不再叫他,轻手轻脚地起了身,自出门上课去了。
项仕鹏又请了新的先生,看别人家的子弟,都是仔细教养着的,可若论起用功,谁又能及得上项家呢?也是项家情况特殊,每每一支单传,偏家业庞大至此,总要有个十分能人才能撑得起来。就说前三代,哪一带不是这样过来的。
故而虽说项家不是江南顶尖儿的豪绅,但若项家人出去晃一晃,也是比那真豪门出彩万分的。
如今虽然时来运转枝开叶散,可几代养成的脾性哪里那么容易改,故而功课还是一样的紧,监督还是一样的严。
若真是项家土生的孩子还好说,项景昭却是自在惯了的,又早已长大成人,懒散了十多年,连前世最重要的高考都是得过且过,如今被拘在这一亩四方院内,功课上还能应付得过来,态度却十足的不好,倒没真出言顶撞过谁,但总答非所问,明只老师求的是这样的答案,他偏说出那样的。
大事上却是拿不住他的错处,只师傅教的十分不顺心,他自也学得不顺心了。
也只何风,同他一样是个洒脱的,也不知是因着有这样的老师,又或者是他本来与绘画有缘,如今真学得最好的,便只是这一科了。
至于武术上的造诣,已不是这些寻常科目能比得上的了,只是他为掩人耳目,特在钱枫面前表现得差些,故而还无人发现他的天赋罢了。
项仕鹏为了这个儿子也是操碎了心,每日都要询问功课,见他答得头头是道,心里也宽慰,谁知转眼就有老师过来诉苦,说这孩子明里听话暗里使坏,总见不得自己好。项仕鹏大怒,找来他当面对质。
想项景昭活了这些年,平日里又得隐着自己的身份,又得隐着去高府习武等事,扯起谎来早已炉火纯青,对面先生又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口齿哪有他伶俐?
如此一番对质下来,自然什么结果都没有,只先生出来后长吁短叹,直呼朽木难雕。
先就说了项景昭是个心软的,当初也不是为了欺负人才戏弄于旁人,不过是稍管不住自己心里压着的郁结之气,偶尔间才起了坏心眼。
如今看到先生如此,心里也是十分不忍,背地里还狠骂了自己一顿,说自己不尊老敬师,妄活几十年,先生已满头白发却还受自己这份气,总是自己的过错。如此自省自训一番,更觉自己过分,所以选了日子,备上薄酒并一个雕花捧盒,偷偷往西厢院里去寻那老先生告罪。
老先生虽迂腐,却十分正派,先头与项景昭书房对质,只觉此子难训,十分不可教,如今见他偷偷来告饶,先还呛了几声:“你若真悔过了,先头当着你父亲的面怎又如何那般说话?现在又跑来我这里讨巧,真真儿小人行径!”
项景昭恭敬回:“学生如今是想通了,先头学生所做之事实在难上台面,如今学生也不敢寻什么理由,只求先生狠罚我一通,让学生长个记性才好。”
☆、第三十六章 但知空鼠穴,无意为鱼餐
老先生虽能觉出他的真诚,却还是不满,因道:“你若真想通了,就该去跟你父亲讨教训,左右你承的是项家的业,我一把老骨头了,受你一阵奚落不过心中不舒坦几日,你若长歪了,真真儿扎心的却是你那殚精竭虑的老父!”
项景昭忙磕头认错,说:“先生教训的是,本该就去找父亲认错的,只是我想着若先回了父亲,待两方再见时,话说不开,也难解心结,若因父亲的缘故压着先生原谅了我,先生心中自然不易太平,故而今日偷偷来见先生,旨在先求了先生原谅,再去父亲面前告罪。
“……也不求先生自此就将我当成可教之才,只是该有的礼数学生不敢少罢了。”
老先生听了这话心里也松动了一半,面上却不改不耐,执茶道:“端得花言巧语!只先回过你父亲再说吧!”
项景昭便退下,当日就去了项仕鹏书房陈情,下晌项仕鹏亲带了项景昭过来赔罪,又重新奉了茶,老先生这才消了气,连带着对这个刚及他耳根的少年另眼相看了许多。
如此这番新师入府的风波才算停歇了,众人皆乐,只项景昭却得更压着性子行事,目光便更沉静了,如此形态却更得项仕鹏喜欢,连说项府子弟就该这个样子,似他平日里欢声笑语,很不成体统。项景昭听了这话,也只是得体一笑,没什么可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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