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景昭是个好脾气的,又从来没什么主人家的架子,乐得接下这桩差事。
因着他老往王姨娘房里跑,总有些不成体统,每每被项仕鹏看见了,少不了一顿说教训斥。他先还以为项仕鹏是严父心理作祟,每每见到他不说两句便嘴皮子痒——这却不是他胡诌,眼看着从小到大近十年过来,哪一次不是这样呢?即便做了什么好事,也是得不了项仕鹏多余的好脸色的。
这日他正抱着弟弟轻轻地摇,嘴里哼唱着现世童谣:“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王姨娘的丫鬟正路过,看见他唱着歌,左右自己无事,先过来坐坐,听了两句便笑了,问他这是从哪听来的歌谣,如此怪诞滑稽?
项景昭一愣,不满地看她一眼:“怎么就怪诞滑稽了呢?不觉得这曲调正适合小儿传唱吗?”
丫鬟也是个气性大的,项景昭又向来是个和气人,此时被瞪了也不发憷,依然调笑道:“又是‘二四六七八’,又是‘咕嘎咕嘎’,可不就是滑稽得很嘛!”
项景昭便不说话了,也不唱了,只默默地摇着孩子,神情萎靡下来,观那神情,却好像是记起了什么不好的事。
丫鬟见这光景,稍有点慌了神,以为自己说那歌滑稽惹恼了他,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搡他一把,嘴里正说着:“不过是一首儿歌罢了,怎的这样较真?”
却不想手上力道大了点,又正值项景昭出神间,一个不留神,手下松了劲,手里的孩子险险地将要往下掉。
好在项景昭练了这几年的功夫,反应力只增不减,一个回神就将小弟搂在了怀里。只是孩子是个娇嫩的,如何受得起这颠簸?彼时瘪瘪嘴,已是放声大哭起来。
项景昭连忙哄着,这边还没好,那边姐姐许是同胞连心,竟也哭起来。丫鬟拍一下脑袋,喊了一声“作孽呦”,正要起身去哄姐姐,身后忽然传来项仕鹏的一声大喝:“逆子,又做的什么荒唐事!”
饶是项景昭心智坚定,忽一听这一声断喝,也吓得手一抖,虽未再有掉孩子的情形再出现,多少还是出了点波折,孩子哭得更惨了点。
项景昭一皱眉,看这情形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先高声喊了奶娘丫鬟进来。那几个听见项仕鹏的声音,早慌忙往这边赶,此时听见项景昭叫她们,更不敢怠慢,三步两步跑到跟前来,接了孩子去哄,项仕鹏问:“少爷小姐的奶娘是哪一个?”
奶娘忙慌慌地跪下回话,又连声告饶,直说是自己疏忽了,以后再不敢大意了,望老爷恕罪。
奶娘如今不过二十一二,生的白胖,平日里也是十分光鲜的,如今跪在堂前,自有一番凄凉。这情景旁人看了也没什么,项景昭却是现代来的人,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也在旁跪下,道:“都是儿子不好,因喜爱弟妹,总爱缠着他们来玩,下面伺候的因此起了懈怠之心,全赖我这做主子的带不好头。”
这话项景昭原没有什么旁的意思,是真真儿在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却不想王姨娘是个多心的,听了这些说辞,以为项景昭在暗指自己“上梁不正下梁歪”,心里冷笑连连,直到真是看错了这位哥儿,平日里那样好说话的人,内里竟这样的刻薄。
项仕鹏却深知他的脾性,并未做他想,只冷笑一声:“你倒能找错处,看这样子,还是平日太闲,纵得你逍遥自在不成体统,如此每日便再加一个时辰的功课时间,桥北几间铺子的账本活计每日都交由你来看,若出了一丁点儿的差错,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又道:“这院子是有什么金子银子,勾得你整日往这里跑?我曾说过多少次,想来你也是不听,看来我项仕鹏如今倒真制不住你了,往后你要来,我也不拦你,也不敢再拦你了。”
话说到如此地步,项景昭哪敢再来,又是叩头告罪,先自己立了誓,说再不进这院子,这事才算了了。
待一众人退下,项仕鹏先出了好一会神——自己这儿子确实是个好的,旁人见了自己谁不软三分?江南豪绅的名头又岂是虚的?偏自己这将十多岁的儿子,虽恭敬,却从不怯懦发憷,刚刚那声断喝他原是怕了的,转眼却又镇定下来,有条不紊地先唤人来伺候小主子,才跪拜求饶。那求饶的话也说的铿锵有力,无半点无能之色。
有子如此,本该如愿了的。项景昭身上十点,有九点都入得了项仕鹏的眼,偏就一点——妇人之仁,很是不像豪门子弟的德行,连仆妇的错都要揽到自己身上,往后遇见铺子里各样的事可如何是好?若是不揪着这错处趁早改掉,待孩子长成时,如何面对商场的腥风血雨?
☆、第三十四掌 因儿歌忆前世,惊魂一瞥入梦
怪就怪在这孩子是个厉害的,外软内硬,如今自己也只能抬着为父的身份才能压他一压,等以后愈发有主意了,好些品性就真改不过来了。
这边项仕鹏还想着如何把项景昭的性子改过来,那边项景昭却早忘了这边的事,他也不甚在意所受的罚——每日总那个点起那个点睡,即便加了一个时辰的功课,也不过是把平日在自己书房学习的功夫挪去了先生课堂,没什么要紧的。
可如今观他眼色,却有些失魂落魄,旁人不明真相,还以为他是受了罚自顾烦恼呢。却不知项景昭如今脑海中翻滚着的,却是那首儿歌——“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
先还不觉得有什么,有人说起这儿歌的不好,他却不开心起来,接着每思及这旋律,心里就闷闷地发赌。可若深究其原因,却实在探不得一二。
不由想起前世的情景,记忆最深的竟是小时候,父母的脸已模糊了,只记得他们带着自己去游乐园玩旋转木马,三人分骑,笑得格外开心。
再大些,有些事情还是记得的,只是人物面目更加虚无,依稀记得有这么个人,干过这件事,那么个人,又干过那件事,但桩桩件件都是小事,并不值得人细细品味。认真回忆,却发现自己前生身边竟没什么重要的人,仿佛一直是贸然一身行走过来的。
想来自己前生便是如此无趣之人吧,生活没个波澜,老天怕是看她实在无趣,才叫她睡了一觉,就来古代体验人生吧。
左思右想间回了房,屋里众丫头早得了信,知道后院发生的事,如今看项景昭的脸色,更不敢发声了。只小雀儿了解他的脾性,知道他不会为这点小事烦心,故而也不提及,细心将他领到床前安置着躺下,才说:“刚刚云小哥过来问过少爷何时回来,我想着你去后院,每日总要待上好些个时辰,便让他先回去,待晚上再过来,他却说晚上少爷事忙,不便打扰了,待过几天再来寻你。”
项景昭问:“如此听来,想是没什么要紧事。”
小雀儿点头:“我看他神情,也不是多慌张,想来只是想起少爷来,就过来看看。只是如今你这早就回来了,我便想着要不叫他过来,你俩一处玩玩?”
项景昭摇摇头:“今儿就不必了,我有些累,要睡一睡。”
小雀儿便不多话,帮他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项景昭心里想着事,懵懵懂懂似梦非梦间,忽觉有人到了他跟前,轻轻地唤:“杜若,杜若……”
他问:“叫我做什么?”
那人说:“怎么睡一觉人都变傻了?杜若是一支花啊!”
说着不由他推脱,强拉了他起来,就要往外走。项景昭只觉身如灌铅般沉重,半点都动不得,暗想这就是“鬼压床”,还不由他胡思乱想一番,那人已将他拽出门外。项景昭左右看看,发现院子里空无一人,想来歇息的歇息,玩耍的玩耍,都散了。
又随那人左拐右拐到了后花园,行至一假山处,眼看着将没路了,又拐到一处石洞,撩开满帘蘅芜,发现里面空间竟出奇地大,再往里走,黑暗中水声潺潺,暗香浮动,虽目不能视,却无半点憋闷烦躁之感。
待复行了数十米,又一绿荑搭成的草帘,掀开往外一望,树木葱郁,奇花烂漫,左边是树树梨花,右边是阔叶芭蕉,林深处一条玉带缓缓流过,上面各类落花浮荡,浮云流水,溶溶荡荡。
项景昭啧啧称奇,还要问这是何处,一转头,先头那人却早已失了踪迹,再回头,亦找不到初来之路。只得缓步慢行。
一路上花影缤纷,篱落飘香,红花满地,翠柳依坡,说不尽的清丽风流。
西风乍起,倏忽听得远处歌声,清亮婉转,有如蛰声,却更添曲调的一分迂旎。项景昭忙加快了脚步往人声方向走去,待走得近了,渐渐听清所唱之曲:“云鬓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又添香……”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是一细巧女声,柔柔婉婉,分外怡情。
忽又换了一男声,还唱:“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项景昭脚步更快了。
终于人影看得真切了,竟是一青衣青年,先在右边唱旦,又站左边唱生,到项景昭赶到时,堪堪唱到:“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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