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半路上陈熙彤才明白为什么一辆车上得坐三个人。
当地没有私车愿意上山。
要换着开。
从北京到甘肃全程一千五百多公里, 日夜兼程得开十八个小时,这样的急行军不可能花时间到处找馆子, 他们这一路上,吃的喝的都是自带的。难怪老哥们儿给她递罐头。
出门前叶盛昀犹豫是有道理的, 逢国庆高峰,高速堵得水泄不通,走走停停极易晕车, 他们不能经常去服务区休息,过三站才停下来换司机,下去的时候腿都伸不直了, 条件的确艰苦。
叶盛昀和同车的战友更辛苦, 因为陈熙彤不能开车。
她心疼他们,主动请缨:“我替你们开会儿吧。”
叶盛昀诧异:“你会开车?”
她昂首挺胸, 颇自豪,拿手指比划:“我十五岁就会开车了。”
叶盛昀这下心里有数了:“有驾照吗?”
陈熙彤脖子一缩,泄了气:“没。”
操着方向盘的宋岩听见乐了,笑出声, 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拍子说:“嫂子,你今晚能看到星星。”
驶离北京, 驶离重度污染的雾霾区, 晚上就能见识到宇宙浩渺,银河无界,辽阔天域闪烁着成片的星星。
宋岩跟她讲:“以前站岗的时候为了分散注意力,我们就一颗颗数星星, 冷不防冒出个人,吓一跳,问口令,不知道口令的全突突了。结果这家伙查岗不吭声,枪栓都拉上了他来句‘是我’,哪知道‘我’是谁,不好好报口令,整这么一出。”
叶盛昀笑:“谁让你不好好站岗,都看你两分钟了才有反应,就那一百米的距离,打两个滚就把你收拾了,还能让你开枪?”
宋岩“嘿”一声:“我那时候是新兵蛋子,你老油条一个,谁都有业务不熟的时候成吗?你看我现在给首长当勤务兵,一天不知道表扬我多少回。”
叶盛昀踢了踢后座:“你就吹吧。”
这时候的叶盛昀是毫不拘谨的,一路上就听他们讲那些年的趣事,陈熙彤坐在一边能感受到他们火一样的热情赤诚,但她从叶盛昀身上体会到的,从不是凛然大义、碧血丹心,而是平凡日子里的英雄本色,男儿豪情。纵下乔迁谷,人间炼狱,他光芒万丈,灿烂如辉。
和他在一起,总能轻而易举感到安心。
她与他的厮磨像夜泊,黑灯瞎火,桨一停,船靠岸了。
**
他们抵达目的地是在次日清晨。
太阳从光秃秃山头升起,漫山遍野弥漫着死气沉沉的压抑气息。连绵的山峰无比贫瘠,稀疏的植被和泥土融合在一起,触目所及,几乎没有绿色。
皲裂的土地,干涸的溪渠,整座山像一张褶皱丛生的老脸,摧枯拉朽。生灵涂炭般死寂。
他们的队伍碾着碎石子一路颠簸,进山半小时,没有看到一个人,只有在另一座山头,几间破败的砖瓦房旁隐约认出几座孤坟。
陈熙彤看着窗外,看着没有山雾缭绕的群山,心情沉重了起来。
山路不陡,但崎岖,扬尘很重,两辆车离得近了,后面的车什么都看不见,拉大间距后风挡玻璃铺了一抔土。
小心翼翼地推进。
到达他们战友家的时候接近正午,烈日炎炎,视线竟然像在沙漠里一样抖动发昏,稍一抬头,就会被刺眼的太阳伤到眼睛。
太荒凉了。
树笔直笔直的,没几片树叶,更别提阴凉,他们的车靠在一起,一块块铁皮在阳光下暴晒。
如果电视节目拍摄的穷山恶水叫穷,这片地区真不知道叫什么。
她问叶盛昀他们怎么活,叶盛昀说,种土豆。
两个老人,一个六十一,一个六十四,住在山洞里,洞口钉了几片瓦遮风挡雨。
当初要他们跟村里人解释,儿子是为国牺牲的,不是干了坏事,现在村里人能搬走的都搬走了,根本没人在乎谁的儿子是不是英雄。
被人欺负他们这群小伙子还能帮忙伸张正义,可生活上的潦倒怎么办?
他们苦口婆心地劝,这里不是人住的地方,我们给您搬家,搬出大山,到城里过好日子去。
老头老太太死倔,拿拐棍敲着门槛说,隔壁俩孩子的父母就进城打工去了,五年都不回来,你知道这片这样的孩子有多少吗?好几十上百个。我们在这,孩子饿了还能讨口吃的,我们走了,饿死了算谁的?
反正这意思是,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孩子们等爹妈,走不了,他们照顾孩子,也不能走。
年纪大了脑子转不过弯,他们也没辙,咬咬牙。行,您住这儿,我们帮孩子们找爹妈。
犹如大海捞针。
这五六年过去了,杳无音讯。
老两口心里觉得拖累了他们,过意不去,知道他们要来,提前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说我们过得挺好的,别操那个心了。
他们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把物资一箱一箱的往洞里扛,感动得老头子老泪纵横。
“磊子这辈子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没给我们老王家丢脸啊。你们都是好孩子,这些年,辛苦你们了。道理我们都懂,活这大半辈子,生啊死啊,都看透了。要是这把老骨头还有用,三十四年后就为活着的人做点什么。我听说能捐个角膜?捐个遗体?那时候你们要还来看我,就把我带走吧。”
战士们红了眼:“叔,我们都答应磊子了,要照顾好您老俩口,我们是出生入死拜过把子的,他的爸爸就是我们的爸爸,您说您这么做,我怎么对得起磊子的在天之灵啊。”
老人家面容慈祥,欣慰地微笑:“我儿子要是活着,也该你们这么大了。可走了就是走了,我王老头认命。我知道你们都重情义,我也重,那染了血的军装洗了又洗,勋章拿出来看了又看,你说我要老是记着,怎么活啊。我六十四了,就生了这一个儿子,可我不恨国家的政策。就这么一个,才让我惜福。”
“住我们隔壁的老吴,生了六个孩子,五个男孩,一个闺女,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大,本来是我们村最富的人家,拖垮了。闺女跟人私奔了,五个儿子都跑了,老病危的时候,都盼着他死。我的儿子是为国家死的,我这张老脸有光。咱哪也不图名誉,就是高兴骄傲。这辈子,值了。”
“我年轻的时候也去山外面看过,多好啊,我没钱供磊子读书,送他参军,硬给他塞进去,就是希望他能看看那么好的世界。遭罪是遭罪,可出息啊。我不知道让他这么年轻就牺牲了他会不会恨我,到死的那天,我问问他,到了那边,把亏欠他的都还回去。”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宋岩哽咽着摇头:“他怎么会恨您?他比我们都孝顺,到死还埋怨自己不能尽孝,感激您让他有了自己的荣誉呢。”
叶盛昀出言附和:“王叔,他话不多,总惦记着您,我们每年来,也就是把他想给您的带过来,您尽管收下吧。”
老人家抹了把脸:“我收我收,孩子们也好久没吃这么好的东西了。再过几年,到了能读书的年龄,能接走你们就接走吧,不能把孩子耽误了。他们父母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说是出去打工,挣钱养孩子,扔了就不管了,我总是要比他们先去的。”
眼前这个老人,不是他们的上级,也不是什么领导,不像他们给国家的建设做出过贡献,甚至一年赚的钱还没有他们一个月的津贴多,但却是一个值得敬重的老人。
所有人肃立,忍着悲恸,一齐敬礼。
刚才一直没说话的老妇人给他们深深鞠了一躬。
他们里头官当得最大的老哥握住老人枯瘦如柴的双手:“您一定长命百岁。”
老人笑容憨厚。
他这辈子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既没有辉煌的成就,也没什么特殊的贡献,一生劳苦,平凡而渺小。
这了无人迹的荒岭,逼走了麻木不仁的向生者,他再无子女,辛勤抚育着别人的孩子,贫穷却不苟且,活得伟大而有尊严。
下一站是烈士的坟头。
他们都知道在哪,老人却坚持和他们一起去。
瘦弱的老人佝偻着腰,走在队伍最前面,和高大威武、脊背挺直的年轻人形成了强烈反差。
两个老人相互搀扶着,那背影真是比形单影只还孤独寂寞,让人看了心酸,陈熙彤忍不住说:“知道你们尊重老爷子的想法,可为什么不争取让更多人关注这里呢?”
叶盛昀说的话让她毕生难忘。
他说,生于世界,不该因自己所受的苦难享受任何特权,但应因善行得一个善终。
英雄的棺椁埋在地下很多年了,当年为他脱帽致敬,前来吊唁的人,只来了他们几个。
生老病死,到底是个普通人。
对很多人来说,被记住,被纪念,便是对消逝生命最大的慰藉。
陈熙彤无声看着他们在坟前放上新鲜的雏菊,在碑上垒了一块又一块石头。
他们面无表情,严肃凝重,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
沉痛哀悼半晌,中气十足一声吼:“磊子,我们来看你了!”
“磊子,我们来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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