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一日,永恒不变的命轨出现一道小小的偏差。
世情寂寥,百无聊赖,她睡了一觉,睡得过头,一眼睁开,两百年匆匆而逝。祝融取了榣山之木去制琴,雪皇终于将她唤醒时连声音都在颤抖。
神祇眼光,自是不同凡响。榣山只要有一棵树在,就无它树能入火神眼目,那便是雪皇常栖的梧桐木。那是青华上神当年亲手栽下,千万载的时光,凰鸟栖身,流火灼焰,聚山水之灵气,日月之星华,已成榣山之眼,若非天道压制不能生灵不能化形,想必这世间又将多出一位法力高强逍遥自在的仙家。可也正因为如此,她能将她的本体混沌莲子封印在梧桐木之内。
说到混沌莲子,这可是连辰湮本人都无可奈何的存在。她自莲子而生,那是她的本体,化灵得出的瞬间便借其明了这世间前因后果,可是天道威压在前,却逼得她连自个儿的本体都带不得弃不得,天底下又无物可威胁到它之存在,为恐徒惹是非,便只能找地方将其埋藏。
祝融取木,自然要打破封印,莲子本无智,却有知,论起狡黠来又有何物堪比——这般,如何不会将自己附在桐木上随其而去逃脱囚牢?青华上神赶至火神宫,却正好见着琴成,共有三把,名为皇来、鸾来、凤来……最后只有凤来化灵成形,个中玄机可想而知。
这洪涯境的神祇无人知晓,青华上神却是一眼便看穿了凤来本体的奥妙。
琴身五十弦,可堪引动天地之威,欢则天晴地朗,悲则日晕月暗,若是五十弦齐奏,则万物凋零,天地重归混沌。
……重归混沌。
原本这于她是极大的诱惑,天道底下终于出现了能改变她漫长宿命的契机,若混沌再开,她便能成就另一朵混沌青莲,再生盘古,再开天辟地,历经又一场庞大的轮回,然后彻底超脱——那便是属于她的道。可她证道的那日便是天道崩盘、众生湮灭、世界摧毁的时刻,这也就是她与天道永远不能化解矛盾的原因……然而漫长的时光中,随波逐流,亘古遥立,所有的不平都变成了麻木,她却觉得,哪怕是重开一个世界又如何?此生终不能证道,也罢。
可太子长琴的存在,还是让她感觉到了危机。她不怕天道压制,却怕莲子想要证道,扰乱凤来琴之天命。
她拥有克制的意识,莲子却是魂灵深处烙记的本能,在本能面前,她也不能保证这克制能维持多久。
总归,莲子是取不回来了,它目前之宿主却处在个连自己也不明了的危险境地。
辰湮:“凰儿,你需得替我多加看护于他。太子长琴得莲子筑体,天命已隐隐脱出天道掌控,凤来弦动惊天地,虽有司乐神职,却不是非他不可。这般大神通若得大自在,不免又会是股不受控制的力量,天道绝不会放任这般存在,许是又会有算计……”
雪皇:“你想多了吧?”
辰湮:“……罢了。”
※※※※※※
青华上神不再沉眠。
平静的心出现波澜,她是那样渴望又厌恶着那无法控制的欲念。想要改变,又恐惧于改变;她的期盼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是磨难,对于她自己却是救赎,她的躲避让这个世界安全,却让自己在挣扎中无法解脱。
可是最终她也只能在她的太易宫中,静默而沉寂地等待着,就像亘古以来她无时无刻不在做的那样。天池中的鎏焰青莲花开花落便是一年,年复一年看着烟消云散,万物生死兴灭,有时候都能感觉时间似乎缓慢得近乎悬停到不再流动,有时候世间千年又恍觉弹指一瞬,习惯了,也不觉得什么了。
有雪皇陪着她。但她不想说话的时候,连雪皇也忍受不了这太易宫中的缄默。诸神从不轻易踏入太易宫,因为此间就仿佛混沌之景象再现一般,除了虚无外什么都无法感受到,待久了连神祇都恐会疯狂,天底下除了青华上神,谁能将这种折磨当做是习惯?
然后那一日,雪皇从榣山飞回。
天地间的最后一只凤凰,当当真真的天道所眷、得天独厚,华冠明羽,耀光灿采,掀翼如白虹贯日,气象万千,掩羽则皎月遮霞,祥瑞宁和,平素里却喜将自己幻化成巴掌大小,银翼华彩,冰雪尾羽水蓝瞳眸,连额顶象征身份的五彩冠也一并玲珑袖珍化,端得是灵秀非凡。
怒气冲冲跑回家,一眼便见到自家那位寂寞的神祇倚着廊柱而立,微阖着双目,额角轻抵石柱,流溢如水的青丝从纤细优美的脖颈间倾泻而下,美之极致,便连怎样美丽都说不出来,只觉得所有的光源都围绕在她身边,柔和而迷离,勾心又夺魄。
台阶下的水池中大片大片的莲花青黛如墨,空气中漂浮着安谧静止的粒子,那是已经很稀薄的混沌气息充溢着此间,它们凝合仿佛实质,走在其中似乎能感受到水波中行走一般的感觉。
雪皇忽然就颤抖起来。
她觉得愧疚。来自灵魂烙印中的愧疚。当年盘凤陨落,她在青华上神庇佑下得以离开不死火山,母亲的一句誓言,将她绑死在这位神祇身边,但她无怨无悔。漫长的岁月里,她们行走于洪荒的各个角落,青华上神给她的感觉却始终飘零如一道随时都会消散的光影,就算着紧贴着身体也会感觉自己永远也抓不住,而洪涯境之后的时光,终于停住了脚步,这位古老而尊贵的神祇却更是无声无息甚至让人觉得她只是一场不真实的幻梦。
雪皇伴了她几千年,几万年,偶尔按捺不住寂寞的时候,会磨着她出门。在整个大荒顺意地走一走,大约也只能看到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的荒凉,相互回忆下洪荒之前那些旧事、旧物,再然后,回到太易宫,又重复那漫长的沉默。
更多的时间里,雪皇根本不明白她在想什么。不知道她这样是否寂寞,是否孤独。她似乎仅仅只是站立着,就已经成就永恒。你能揣度永恒在注视着什么吗?
雪皇:“阿湮阿湮!”
雪皇终于没忍住,折腾地扑进她怀中撒娇,不停地拱着扭着,非得让她伸出手来替自己的捋捋背脊顺顺毛不可。
辰湮:“回来了阿。”
淡淡的话语,习惯性的问候,甚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却总觉得有种让人忍不住热泪盈眶的宁馨。沉思的神祇静静睁开眼,动作柔缓地抚摩她的羽翼。雪皇顺势跳上她的手,直愣愣地盯着她的脸,又下意识俯下身蹭了蹭她的掌心。
辰湮:“怎么了?”
这一声仿佛开启了哪一个神奇的按钮。雪皇闻言就炸了毛,蹦跳着窜上她的肩膀,羽翼一卷,拿脑袋蹭她的脖子,将她的头发搅得乱糟糟。约莫是觉得她终于带上些活人气息之后,停止动作,愤慨地嚷嚷。
雪皇:“阿湮阿湮!一定要替我报仇!要不然我的榣山就彻底被占了!!”
☆、04
辰湮微微一笑:“呵……怎的?”
辰湮:“谁人惹着你了?”
沉寂静谧的神祇,身形中不自觉散发出的气息却是积淀亘古的威压,即便抬眸侧眼都带着无法抑制的魔力,常常是连雪皇都不免被带入那心境中呆愣愣不知今夕何夕,可这回显然是吃了大亏,怒火冲天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愤慨不已。
雪皇:“榣山!榣山!我的榣山!全都只认太子长琴不认我了!”
辰湮面情不变,纵容地点了点她的额冠:“那般温和沉静的仙人,竟也能惹恼你?”
雪皇在肩膀上蹦跶,愤愤不平:“你让我看护他,他又哪里需要他人看护?放他进榣山奏乐怡情已经很对得起他了!可是一不留神,榣山生灵全被他的琴音勾走,半点不把我放在眼里!”
谁道草木无情?
无智却有知,形难移而伤灵易,最能应和万物苍生、世间气象,实则因人之心境影响所致,相由心生,境随心转,情随身以通天,心通天而染万物,是以乐不动人而草木先动,自然动则天地动。
辰湮淡淡笑开:“他本是琴灵,通应天地自有得天独厚之处。洪涯境之宴你可亲眼见到,便是天地日月皆为他所打动,又何况是一山之生灵?乐神琴音,岂是凡声?想必真真是旷世难寻,才连凰儿都忍不住日日前去聆听,更奈何草木禽兽?”
雪皇扭头跺脚,又羞又愤:“那是两码事!阿湮不许为他说话!天底下那样多的灵山,哪里不好弹琴,他为何偏偏挑中我的榣山?阿湮你且看看他那架势,怎有那般坦然到理所应当的?!”
辰湮:“凰儿你是着相了。”
雪皇:“哪里有着相!!”
她羽翼一掀,倒进她怀中开始翻来覆去打滚撒泼,辰湮连忙环臂抱住,才免去了她一个不慎摔落下去:“榣山就是我的!就是我的!谁也不能占了我的榣山!”
辰湮眼角微翘:“凤来自榣山而生,既受命于天,系乐神司职,若说榣山是太子长琴的道场亦不为过——这本是正理。凤来琴出自之桐木是为榣山之眼,冥冥中仍有几分牵连在,此山于太子长琴之意义,可想而知。凰儿莫这般迁怒于他。”
雪皇一个轱辘翻起来,大怒:“鸿蒙以来名川大岭皆无主,谁先占下便是谁的!天底下谁不知榣山的那棵梧桐木乃青华上神亲手种下?若按阿湮这样说起来,太子长琴不还得恭恭敬敬俯身拜下,称你一声母亲——千万年来,众神皆止步于榣山之前不正是默认了那是你的道场,以示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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