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浸夜眉头微蹙,在宽展的工作台上,一言不发地调试浆糊用料的比例。
当他决定用淀粉浆糊和化学浆糊混合时,周围爆发阵阵议论声。
过去没人这么用过。
有人围上来不停地“这样可以吗”、“别乱来啊”,他手里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手背上的经络随他力度的调整,深深浅浅地浮现,还能看到淡色的血管。修长的手指匀净,并无突出的骨节,时而伸展,或紧握,熟练又自信的各种手势都叫人迷恋。
确切说,叫陶禧迷恋。
想到那样一双好看的手曾经如何在她身上流连,陶禧就毫不争气地心跳加速,面颊跟着蹿起高温。
她赶快用冰凉的手掌捂住。
丁馥丽递来半边苹果,说:“桃桃,你知道吗?江浸夜他爸要来了。”
啊?
陶禧懵然看着她,似乎没听懂。
陶惟宁补充解释:“你还记得那幅《百佛图》吗?小夜向大都会博物馆买下来,自己修好了,决定按我们以前的计划,捐赠给屿安市博物馆。”
陶禧苹果咬下一口就没了动静,仿佛在听天方夜谭。
陶惟宁和蔼地笑:“意外吧?我们和你一样意外。本来博物馆的收藏就不好买,但对方获悉他在修复,对画做了专门的评估,认可了他的工作,就同意了。也得归功于,这两年国家在找回流失文物上做的努力。”
不,这件事最震撼陶禧的,是江震寰要来屿安。
“最开心的还是骆馆长,那幅画失而复得,说什么也要办一场捐赠仪式。”陶惟宁笑得合不拢嘴,被丁馥丽塞进另外半边苹果,边嚼边说,“说起来,江先生上一次来屿安,还是小夜奶奶去世的时候。”
“那……那位江先生,会来我们家吗?”
丁馥丽努努嘴,“不知道,他还从没来过呢,反正也不指望他瞧得上我们家。”
氧化后的苹果呈现浅褐色。
据说是果胶物质受酶作用,分解为果胶酸和甲醇。
果肉逐渐松软和变色,直至变味。
感情的消散,大抵也要经历一番类似的腐朽。不知道江震寰的到来,是加速反应的催化剂,还是为阻碍而罩上的保鲜袋。
*
“大哥,我想说服你投资一家同时做芯片与深度学习解决方案的公司。”
“深度学习?你是说人工智能那方面的吗?”
“对。”
电话那头的江鹤繁顿了顿,“那我叫人做个详细的商业计划书,评估一下。”
“哎,等你计划书做好,人家也找好投资方了,这种香饽饽人人都在抢,哪儿会慢吞吞等你……”
自从谷歌的人工智能程序AlphaGo战胜世界围棋冠军,人工智能的概念一夜炒热,越来越多的创业者与投资人进入这一领域,开始布局。
手握数家投资公司的江鹤繁当然知道,只不过听出弟弟的急切,同他绕起了圈子,笑说:“我还以为你只对画画、修画感兴趣,之前让你跟我做投资,你不是拒绝了吗?怎么这会儿变卦了?”
“我最近看中一家公司很有潜力,琢磨着够我挣一笔。计划和评估我都做好了,你要相信我。”
江鹤繁不紧不慢地“嗯”一声,故作惊讶地问:“挣一笔?你不是还有块儿翡翠吗?卖了就够你挣一笔。”
江浸夜支支吾吾了半天,江鹤繁才听出,敢情翡翠也送给陶禧了,如今人家不理他,他在想方设法挽回。
江鹤繁大笑:“你也算精明小半辈子了,怎么这一把输这么惨?”
输了吗?
对于一贯大起大落的江浸夜,输了不过一时的蛰伏,他从未惧怕。
可陶禧他输不起,对她的感情不是能用房子和翡翠来换算。而且,他做错了事,和输赢无关。
沉默间,江鹤繁收笑,“行吧,我明天让人去你那儿谈。对了,爸爸后天过去,你安排他住的酒店了吗?”
江浸夜像是还没回过神,愣了愣,缓缓说:“他跟我说……要住陶老师家。”
作者有话要说: 桃桃每天都在吃父母的狗粮啊~
哈哈哈~
贴一个萌萌的小剧场:
听说陶禧的新公司谈融资,江浸夜上门。
负责人:江先生对我们的项目了解吗?
江浸夜:不了解。
负责人:……江先生要不要先了解一下。
江浸夜:不用了,我挺忙的。
负责人(汗,不会是骗子吧):……那江先生为什么相信我们?
江浸夜:谁说我信你们?我相信我老婆啊!
负责人:……
(づ ̄ 3 ̄)づ
☆、54.
江震寰周四到达的消息, 丁馥丽周二才收到。
陶惟宁告诉她的时候,她正在院子角落伺弄那丛泡了水的金边瑞香。连日阴雨, 瑞香忌水涝。而早春是它的花期, 只消几株,香味便乘风四散, 浸满整座院子。
“什么?江震寰要来我们家住?”
手中的小铲子应声落地, 丁馥丽听着两眼发直。
过去江浸夜跟着陶惟宁学古画修复,这位传说中的江大人来屿安数次, 与陶家不过约在外面的酒店或饭店吃一两顿便饭,客气中透着无限生疏。
丁馥丽回身望一眼自家的小院, 点点新绿下的高低几栋小楼, 虽说一草一木无不精心打理, 可不见分毫奢华的风格,怕是入不了江震寰的眼。
她有些发怵,问:“他以往不是都住小夜奶奶那儿吗?”
陶惟宁叹一口气, 说:“小夜奶奶去世了,住那儿睹物思人。”
“那……还有不少五星酒店呢?”
“说是想来看看儿子生活过的地方。”
“现在才想起?头几年失忆啦?”
“别那么说。”陶惟宁捡起铲子, 又揽过妻子的肩膀,温声说,“别人家的事情, 不是你一两句就有定论的。总之他是客人,我们尽到地主之谊就行了。”
两口子心中都有数,江震寰左右不过走走过场。
丁馥丽便赶着周二下午和周三一整天,请来两个保洁员把院子里外打扫一通。
而对陶禧, 她直到周三晚上才说,江震寰来家里小住两天。
陶禧的反应很平淡,盯着电脑,问:“两天?”
“周四、五、六……三天。”
“妈妈,说话要严谨。”
“……”
“吓唬你的。”陶禧这才转过头,冲她做了个鬼脸,“来就来吧,但我这几天忙疯了,可能没时间陪江伯伯。”
“那倒没事。对了,周六博物馆的捐赠仪式,你要去吗?”
陶禧双手敲击键盘的声音戛然而止,犹豫着说:“……要是不忙,我就陪爸爸去吧。”
“哦。”丁馥丽端详一阵,没从女儿脸上窥觉半点异样,点着头,“我猜他过来,只是图个新鲜,白天应该都不在。哎,那妈妈先下楼了。”
*
及至转天晚上,陶禧下班回家,老远听到阵阵热闹的笑声,困惑除了江震寰,还来了其他客人吗?
毕竟在她想象中,江震寰那样的人物应该是不苟言笑的,也不屑于和他们打交道。
然而隔着玻璃,瞧见沙发上三位相谈甚欢的长辈,陶禧目瞪口呆。
家中有地暖,款式简单的浅色亚麻沙发上,江震寰的黑色连帽派克大衣脱放身侧,穿一件单薄的灰色羊绒衫,笑呵呵地捧起茶盏,拿碗盖撇去茶渣,和陶惟宁一同品评。
正逢花甲之年,江震寰浓眉下一双亮目,依稀窥见年轻时俊朗的风采。敛笑时不怒自威,鬓边霜雪尤添严穆,一旦笑了,便不过是位寻常老人的模样。
这是陶禧第一次看见他,瞧他偶尔不苟言笑的凛冽,倒与江浸夜如出一辙。
“你在看什么?”
一卷低沉的男声拂过陶禧耳侧,轻轻挠了她一下。
扭头对上江浸夜看来的眼睛,狭长的黑眸映出她的错愕。他晚上和孙蕴巍见过面,谈了融资的事,刚从外面回来。
陶禧撑大的杏眼眨了眨,转瞬恢复平静,没理会他,径直走入屋内。
“江伯伯您好,我是陶禧。”
江震寰魁梧身形仿佛还是壮年,声如洪钟,笑着说:“你就是陶老师的女儿?你好你好。”
快速打量一番,他偏头对陶惟宁说:“很漂亮啊,难怪我们上次给他安排相亲,他都不肯。”
陶惟宁疑惑地问:“小夜……还用得着相亲?”
“他都三十的人啦!以前那么混,也从没带过正式女朋友上家里,要不是转了性,就是心里有人了。”
“哦……”陶惟宁应着,和丁馥丽同时看向陶禧,两张脸写满了复杂的神色。
陶禧倒是落落大方地坐在江震寰对面的单人沙发上,一脸认真地说:“江伯伯,您误会了。小夜叔叔是叔叔,他是我舅舅的好朋友,他对我要是有意思,那不就乱套了?”
一番话把江浸夜堵得结结实实。
他板着脸倚墙站立,双手插在裤袋里。
本打算趁此机会一口气坦白,可经陶禧这么一铺垫,他的坦白不仅会令陶家夫妇犯难,怀疑他的居心,父亲江震寰也会没面子。
够狠!
江震寰眼神倒是黯了黯,看上去颇为遗憾,然后问儿子:“我见你房里有张画儿挺好看,画的水墨兰草,拿下来发现那儿居然还有面镜子?既然有镜子,为什么还有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