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眨眼,她想祝贺是真的走了。
然后,路漫漫又想自己应该勉强算是祝贺半个朋友,虽然祝贺的离开很突然,但打心底希望祝贺不要再回来。她不回来的话,谁都会很幸福。
漂亮的祝贺会和新的家人相处的很好,她这么好看没人会发现她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接受优质的教育,有一群同龄朋友,堆满房间的玩具,会做好吃饭菜的妈妈,会陪她玩的爸爸,像个真正的公主一般长大。
而童悦颖也会很幸福,因为祝贺的离开后也再没人会和她抢施远航了。
对施远航来说,2005年的夏天令他辗转反侧。
七月一整个月他在快餐店兢兢业业地打工,活泼外向善于变通的他表现出色,最后结算时经理还私下给了他一个红包,说他年纪还小,也不容易。
八月初,他带着鼓鼓的钱包,顶着烈日炎炎骑着单车从化工职校回阳光孤儿院,路过大街小巷播放着当时的流行音乐,光良深情地唱着“我愿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张开双手变成翅膀守护你”。
飞速行驶的施远航产生了一种自己就像是古人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错觉。
但他没有见到心爱的小姑娘。
离开孤儿院的时候,他单车的篮筐里多了一个泰迪熊。
傅老师说祝贺离开前托她带给他。
暑假期间,寝室里的同学都走光了,八人寝只剩下施远航一个人他反倒觉得自在、空间大。冲了个凉水澡,他套了一条宽松大短裤,打着赤膊,用干净的白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回到寝室内,一屁股坐在了他的小床上。
施远航虽然人黑,显脏,但却是宿舍里最整洁的,是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养成的整理习惯,比如他还曾经因为每天起床必定会把被子叠得像个豆腐块似的而被室友嘲笑打趣。那帮子人笑他“真像个臭娘们”。
冲了个凉水澡让他脑子清醒不少,也冲掉了些心中的抑郁烦闷。
抓起一旁的泰迪熊,他眼神中带着点童趣,说实在的他没接触过这类毛绒公仔玩具。这只精致的棕色卷毛小熊,比他看到过的那些放在礼品店橱窗里的都漂亮。听说小姑娘都喜欢这些玩意,他也曾想攒钱买一只给祝贺,但没找到过一只比这只更好看的,久而久之这个想法也就被他打消了。
这只小熊还穿着橙红色的毛衣呢,毛衣中央有个大红色的“T”字刺绣。
施远航揪了揪小熊的衣服,如鹰般锐利的眼神捕捉到有什么彩色纸张,掉了出来。
目瞪口呆地将落在腿上的人民币拾起来,数了数,整整六张,还是崭新的。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方形白纸,上面写着的寥寥几个字,字体娟秀。
施远航认得字迹,是祝贺写的。
她说:“施远航,你一定要做个英雄啊。”
后面还画了一个笑脸表情。
印象里,祝贺从没有过和这个笑脸一般大的笑容。她的笑容总是淡淡的,像是路边开着的蓝色矢车菊,不起眼,但却让人看着舒服。
看着笑脸,施远航也莫名笑了。
待在宿舍调整了几天,重振旗鼓的施远航又踩上了单车,去了当年最常造访的那家快餐店。
八月底,施远航带着童悦颖参观校园。还带着童悦颖去卫校和化工职校附近的几条步行街转了转。
请她喝了一杯碎冰,她又被一元小店里的稀奇古怪的小东西吸引了注意力。笑得和普通的十五岁女孩子一样灿烂耀眼。
施远航在人挤人的一元小店外远远注视着在里边逛来逛去的童悦颖,她不像祝贺一样皮肤白的过分,那种白让你觉得就算把她拖到七月末八月初的太阳底下晒上两三天都不会黑,童悦颖的皮肤是小麦色,很健康,但他不喜欢。
拥有小麦色肤色的女孩手里拿着碎冰,腰际的斜挎包随着她走路步子一甩一甩的,包包是嫩红色的链条包,看起来少女又活力。
施远航见过的大多化工职校和卫校的女孩都和童悦颖很相像,就连娇俏的笑容都如出一辙。他不禁又回忆起祝贺。
愣愣出神的时候,他好像真的看到午后人流如潮的步行街上,有个女孩子孑然站在人群里。她细瘦白皙的胳膊下夹着米白色的帆布袋子,身上的棉白裙子让炎炎夏日一下子降了三四度。用手帕擦拭去额头上渗出的细细密密的汗珠后,她又继续往前走。帆布鞋和石板路接触的时候,轻轻的,悄无声息的。
施远航,你一定要做个英雄啊。
站在原地,他不禁傻笑起来。一旁从小店里走出来的俏丽女生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傻笑什么啊,施远航,大笨蛋”。
☆、六
2006年初,施远航把快餐店的兼职换成了商业区一家KTV的酒保。原因很简单,人都是倾向于选择收益高的那份工作的。施远航太缺钱了。
除了固定工资和提成,他时而还能收到一些顾客的小费。收的次数多了,他觉得小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对他工作表现的一种肯定。
酒保这份活计考验的是一个人的情商,无论是口才、应变能力和亲和力都很重要。
他第一次穿上白衬衫和西装马甲,觉得这套装束他身上怎么看都不顺眼。但明明同事都说他肩膀足够宽,腿也足够长,是个衣架子。
第一次遇到的客人是一对年轻男女。
施远航不懂规矩,在门口敲了三次“笃笃笃”,包间内无人反应。他便直接推开了包间门。
昏暗光线中他直愣愣地看着女人趴在男人身上蠕动。
意识到那两人在做什么后。
忙说着对不起,施远航立马转身想离开这个闭塞空间,逃是逃出来了,不过后脑勺被茶几上的烟灰缸砸了道口子。
施远航本以为自己会因此丢了这份工作。但所幸老板娘对他不错,说,看在他第一次做这行的份上,饶了他。
负责前台收银工作的季师恒,人称“阿恒”,也是化工职校的学生,高复班在读。施远航自认阿恒算他朋友。
阿恒帮他处理脑袋后面伤口的时候,施远航没忍住抱怨666包间那对男女,公共场所尽干些伤风败俗的事情。
阿恒看傻子般看他,让他小声点,拿“顾客是上帝”那套东西塞他的嘴。
附耳轻声和他说:“你当这里是干净地方?这里一半的女酒保都做那种工作。666包间那对常来这里,每周固定时间。女的是个暴发户老婆,比她男人小二十岁,这男的是电影学院学生。”
“哦,他们是同学。”语气平淡的,季师恒就就像是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
也不是头一回听“江湖故事”,但阿恒还是说得他一愣一愣的。
这些藏在城市阴暗角落的秘密说完后,阿恒用回了正常声音,依旧面无表情地嘱咐他:“下次注意点。”
“成。”爽快应下。
季师恒又冲着施远航使了个眼色,“老板娘没为难你吧?”
怪里怪气的。
“没,真真大好人。”
“天真。”季师恒嗤之以鼻地冷笑一声,“她,你也注意点。”
施远航听了不禁汗毛倒竖。
满打满算,从上半年到现在已经整整在KTV做酒保八个月了。施远航对于这行懂得自然不少。
失恋失意的人是一般最好推荐啤酒的。只要抓住他们的心理弱点,啤酒钱就自动飞进你的裤子口袋了。
施远航最常用的就是阿恒帮他编的“富千金和穷小子”的故事,遇到失恋的人你就把自己的分手心路历程说出来。
你说分手那天你追着富家小姐的车跑了三公里,最终看它消失不见,就连灰色的汽车尾气都看不见。你又说,跑了三公里后你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只觉得天旋地转的时候干脆走进路边的一个大排档。喊上了一句“来一打啤酒”,那天晚上你醉的感觉自己和飘在死海上似的。讲到这里故事差不多结束了,你就可以收尾来一句“要我说,酒真是个好东西”。
年纪稍大点的独自一人来唱K的顾客时而会把他当作一个值得怜悯的对象。先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番,施远航的长相完全与年龄相符,于是他会问你“你还小吧,怎么不好好念书来KTV当酒保”了。
你最好不要告诉他你是化工职校的学生。你得摆出一副自尊心受伤的姿态,用一种从不向悲惨命运低头的高贵口吻,告诉他“我还在念高中,在这里不过是为了赚学费,以后我会考上医学院,当个医生”。
医生,律师,都行。
这些职业都很难让人和“城市的贫民窟”联想在一起。类似于“如果你们把书读好了,谁也不会知道你们有多穷”这个道理。
做年中总结的时候,施远航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变聪明了点,不比之前十几年的愣头青。大多处事技巧都是季师恒教他的。
季师恒在六月的高考中落榜,所以他还在做着KTV前台工作,半工半读。
十月份,施远航也报名了高复班,拍着季师恒的肩膀唱战歌,豪言壮语说要“好兄弟要一起渡劫飞升”!
去二手书店购买英文词典的时候,施远航看到半个月前大幅作家村上春树的宣传幅已经撤下,换成了当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罕帕慕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