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贺一手撑在书桌上,一手抚着光滑书页,嘴角漾起无声的笑意。
听说找共鸣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中是很重要的一个环节,类似于当她抬起一只手像是要抓到天空中的繁星的时候,世界的另一个地方可能有那么一个人拥有和她一样的想法一样的举动。又或者说,当你说起你最喜欢的作家是张三的时候,她突然打了个清脆的响指,笑意盎然地回应你“啊,张三啊,我也超喜欢他的书啊”。
那天晚上,祝贺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用一块石头把孤儿院的围墙凿开了一个洞。由此,祝贺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另一面。还看到了那个戴着眼镜的始作俑者笑着看她。
转眼又到了炎热的夏季。
夏天是最难熬的。
一天上午,所有的孩子被集合到了一个教室里,一人一个座位坐好。孤儿院的老师在每个桌子上分发颜料、画笔和纸张。
站在最前方的男人是个陌生面孔。很高,但身材微胖,戴着黑框眼镜,嘴角总是挂着温和笑意,看起来三四十岁的样子。
傅老师介绍他说是一位艺术家,特意抽出一天来教他们画画,还为每一个孩子准备了颜料画笔和纸张。
小孩都很高兴。
祝贺坐在最后排,心里想着,这个男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个艺术家。
唐先生,也就是这个被称为是艺术家的男人,花了一个小时告诉他们建筑物的基本画法,由于在座的小孩年龄参差不齐,唐先生的授课内容准备得也似乎不太合适。说简单了,大孩子觉得没意思,往难了讲,小孩子又听不懂。
最后,他草草结束了略显尴尬的授课,让大家自己创作,主题是“家”。
祝贺兴致缺缺,单手撑着脑袋,眼神不停地游移在周遭兴奋的小孩身上。拥有自己的颜料是件让孤儿院的小孩再高兴不过的美事。带着点新奇地,用水兑开颜料,再用画笔蘸上,涂抹到白色的纸张上。
他们觉得神奇,有趣。
调出了蓝灰色为整张画的背景,其中夹杂着的白色是圣诞节的落雪。浅棕色的长杆子,路灯散发着昏黄色的光。黑色的人拄着黑色的拐杖。没有任何建筑物,那个瞎子也没有家。
最终,祝贺没有将画作交上去。她离开教室的时候,顺手将她的画折四折扔进了院子的垃圾桶里。
几个小时之前,她和路漫漫一道去教室的时候路漫漫悄悄告诉她,今天来孤儿院的那位先生才不是什么艺术家,他是来领养小孩的,他会选出画的最好的那个孩子。
祝贺疑惑,问她怎么知道的。
路漫漫回答说,这是童悦颖偶然间偷听到傅老师和另一位老师谈话得知的。
说完,路漫漫又觉得难过,因为她一点都不擅长画画。孤儿院有一百多个孩子,可能其中一百个都比她画的好。
祝贺用手帕擦拭额头上渗出的细细密密的小汗珠。只觉得残酷。
将近1/150的概率。
曾经她也是那个幸运儿。
扔掉那副画就像扔掉一个包袱,祝贺松了一口气,去了一趟图书馆。
自五月份之后,她借阅的每一本书都和村上春树有关。读村上春树的时候她会想起那个书呆子。
她还每周纪录一次身高,在墙壁上划一条线作为标准。这半年来她个子窜得很快,已经一米六了。
傅老师说过“以后我们祝贺会像杂志上的模特那样拥有完美身材”。祝贺听了低头,有看到胸前的微微凸起,白净小脸不可抑制地浮起朵朵红云。
翌日,傅老师来房间找到她,带着灿烂的笑,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细语的说:“祝贺,唐先生想见见你。”
霎那间,她舌头似是被打结,祝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说不出“好”,也说不出“不要”。
☆、五
跟着傅老师去了办公室。
推开半掩着的门就能看到唐先生背对着她们,站在窗边,看窗外的景致。他今天穿着休闲的短袖蓝条纹衬衫和卡其色休闲裤,一双白色运动鞋让他看起来年轻了一些。
唐先生好像很喜欢她。
祝贺甚至能感受到唐先生弯着腰和她对话时候带着点讨好的意思。
“你叫祝贺,对吗?”
“嗯。”
“真乖。”唐先生的语气小心翼翼,仿若在和落雨前低空飞行的小蜻蜓对话一般。
面对无缘由的夸奖,祝贺沉默着眨眨眼。
身侧站着的傅老师轻柔的拍着她的肩膀,对唐先生说:“祝贺是个很乖的孩子,很安静,爱看书,不闹脾气。好孩子一个。”
这样的孩子孤儿院一抓一大把。
祝贺在心里补充道。就像路漫漫说的,可能一百个孩子都是这样的。不善交流,安安分分,难过的时候就藏起来,缩床边上,躲草丛里。流眼泪是最丢脸的事情,因为被人看到后总有人提醒你在这里哭没人用,因为根本没人会迁就你。
“嗯,我们祝贺一看就是个好孩子。我可有一双分辨率极高的眼睛。”唐先生接话。
他话音刚落,祝贺下意识地朝着他的眼睛看去。普通,眼睛轮廓不大不小,不狭长也不偏短,和大多数人一样的棕色瞳孔,被黑框眼镜遮盖住,旁人根本不会觉得这双眼睛有什么特别之处。
祝贺十三岁了,当然听得出唐先生是在开玩笑。
傅老师慈眉善目地劝说:“祝贺,唐先生是个好人,成为唐家一份子会比留在这里幸福很多的。”大概是看出了她经历上一次被送回孤儿院的事情后,内心渐渐对被领养这件事情产生了一丝抗拒和不愿。
祝贺低头看自己的脚尖,不说话。那样子就像是把自己缩进壳里的小乌龟。
她仍然介怀。
上一次傅老师也是这么说的。
“祝贺,我的妻子也姓祝。”见祝贺情绪稍稍有些低落,唐先生转移话题说道,“想看看她吗?”
闻言,祝贺抬眸,点了点头。
唐先生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照片,弯腰递给祝贺。
祝贺单手接过。薄薄的一张相片,有些陈旧。
照片是暖色调的,看起来带着点类似油画的浓稠感和厚重感。
花团锦簇的天台上,身着一袭耀眼红色长裙的女人侧着身子坐在画板前,裙摆处的交叉设计露出她线条完美的白皙小腿。自然和风吹起她黑色长直发,露出半张精致的脸,她回眸的那个眼神,黑色的瞳孔,鲜艳跳跃的红唇,在明朗阳光下她比着手描绘的那幅画美妙。
美得触目惊心。
祝贺看得有些呆了。
“她是个才华横溢的画家,你们是有缘人。”唐先生接着说,“很美对吧?我也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辛辛苦苦追了好多年才把她骗到手。”
祝贺看到了唐先生脸上会心的幸福。
但转瞬间,唐先生洋溢着幸福色彩的脸又换上愁容和遗憾,“但她没有生育能力。”
祝贺听着,垂下眼眸。
那么美的女人却没有生育能力,就像是连上帝都嫉妒她一样。
唐先生摸了摸她的头。她沾染着哀愁的眼睛就像是无人问津的一面海洋。
这样的眼神让他想起照片上的妻子。
没错,她们是有缘人。
“祝贺,跟我回家,好不好?”
之前,走向办公室的路上,祝贺想等等无论唐先生说什么她都要用力甩头,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
但这一秒的祝贺倒戈了,她小小心脏里冒出了一个无法抗拒的愿望。
她想去见见那个美得一塌糊涂的女人。
七月份,童悦颖如愿收到了卫校的录取通知。这个消息火速传遍了整个孤儿院。
其实无论参加中考的孩子的成绩如何,录取结果如何,小孩们心里都明白,这个夏天一过,又有一拨人即将离开这里了。不管以后这些人还会不会回来。
只是没想到,祝贺才是先走的那个。
直到祝贺拎着行李箱离开的那天早晨,仍处于熟睡状态的路漫漫被行李箱轮子摩擦地面的声响吵醒,丢了魂似的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祝贺,你在干嘛?”
缓了缓神。
路漫漫定睛一看,祝贺穿着棉布白裙,柔顺的一头黑发乖巧地垂在肩膀上,单手搂着她的泰迪熊,她看着她,一瞬不瞬。
每次看到祝贺安静的眼眸,那就像病毒会传染一样,她的心也会安静下来。安静下来之后就算在炎热的让人烦躁的夏天也能分出一部分感官去耐心聆听知了的叫声。远眺时满目的翠绿树叶让她时常觉得这个世界有他美好的一面。
而最终每个小孩都会幸福。
“我要走了,路漫漫。”
看着白裙女孩清澈的眼眸,目光浅浅淡淡地落在她的身上,路漫漫知道祝贺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也没说谎。但她还是傻眼,反应不过来,“什么?你要去哪里?”转而望向她手中的行李箱。
谁都知道,行李箱意味着离开。
2005年的夏天,路漫漫推开窗子,踮起脚尖,透过院子里树枝树叶的缝隙,目送祝贺第二次离开阳光孤儿院。
看不见祝贺的背影后,路漫漫拉开书桌的抽屉,原本安静躺在里面的两本书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