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又知道,是凶手在他头顶上清洗着手上的血迹——杀害他全家人时染在双手的血迹——一大缸水,甚至因此变作了淡红色。
全家遭灭门,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再后来,案子没破,不了了之。旁人都说爹娘是从他处私奔到无锡的男女学生,双方父母家皆不明了。邻里们怜他孤苦,又因他的聪明与好模样,争着收养他。
五岁的小男孩,却还是独自离开无锡,来到上海。只因为案件唯一的线索,是凶手上海口音。
在上海无亲无故,很快沦为小乞儿。却也只半年,学会了上海口音。至少单从口音上,无人能听得出他来自无锡。
再后来,他在和其他小乞儿争食过程中滚到一辆气派的洋汽车下,遇到了改变他命运的许老爷。
……
陈兆轩微闭了眼。
如果成守坚带领手下确实是追歼那位姑娘一家,那么即使有一个洋人,也无法阻止今晚再发生一次血案!
聪明又精通英文的蓝旗袍姑娘,和她的家人,个个都逃不出毒手!
他没有多犹豫,离开餐厅后很快从许公馆马厩里牵出自己的黑色骏马,厚厚的布团包裹着马蹄,带一个有可能用到的必要布包,悄无声息牵马潜出许公馆。
纵马驰离上海城,向东南方向。
成守坚突然勒马,侧耳细听。
荒郊野外,风吹树叶沙沙作响。远处,隐隐马车的声音。
一般没什么人在荒野中半夜三更赶路。
“追上去!”成守坚低声喝令。
十几个手下,个个都是自己的心腹,个个都在腰里别着枪和刀。听得自己一声令下,齐齐扬鞭策马,马蹄奔腾,众马齐齐向前奔去。
金萱倚在娘怀里打着盹。
陆氏搂着女儿,轻轻拍打她的背,仿佛金萱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孩。
窗外,河流湍急。马车下的地势,由低到高,越往前走,河流声愈急。
陆氏闭上眼,想起二十二年前,被一群人追杀——她将尚是襁褓中女婴的萱儿,放在一块木板上,推入河中。
那时候的河水流,可不如车外这般急。
然后,自己跳入河水中,没有就此去见阎王,却被打渔为生的金阿大救下。捡回一条命,却终究落下了久治不愈的咳疾;
当年是金阿大沿河岸走遍十一个村落,才为自己找回被当地村民从河中捞起的萱儿。
大恩不知何谢,自己亦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爹娘。于是嫁渔夫为妻,在乡间隐姓埋名。只是为了萱儿的教育,在萱儿七岁那年,搬离了周围人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小渔村,来到一处小镇开小小鱼店,有意将鱼店地址选择在了有一处小教堂的街道。
早年就读苏州最早女子学堂的陆氏,又岂能让亲生女儿做一辈子的村妇?
果然,教堂的洋嬷嬷很快喜欢上了聪明美丽又懂事的萱儿,教她英文和洋式女红,甚至还有弹钢琴。
加上陆氏早早授予的数千字,几十篇古诗文。金萱很快成为小镇上一等一的才貌双全女子,但婚姻大事却在小镇成了老大难题。
有些人才的青年男子,莫不是出身当地富户或小官人家,纵然男子们本身都愿意,他们的父母也都不乐意全力反对,全都嫌弃金萱出身太寒微,不愿和渔家结亲;
至于“门当户对”的,出来的子弟也多是贩夫走卒之徒,陆氏又如何能把女儿嫁给这样的人物?
于是金萱的婚姻大事就在小镇上一年又一年拖下去,后来金萱说是在汉口找了份英文教员的工作,陆氏立刻答允让女儿千里远行——至少在汉口这样的大城市,哪怕中学男教员里,细细挑拣一番,也不至于辱没了萱儿。
却不料,萱儿竟然背着她跑到了上海……
为什么偏偏又是上海!
陆氏闭上了眼睛,想这次真的是在上海死里逃生。等回到小镇,绝不允许萱儿独自外出。至于婚姻大事,只有再慢慢的另作计较。
陆氏搂着女儿闭着眼,只觉得耳中更加清明。
得得得——远处,隐隐众马蹄声。
陆氏一下子睁开眼睛,怀中的女儿,也在黑暗中瞪大眼睛看着自己。
金萱:“娘,后面有很多马匹,好像有很多人,在追赶……”
陆氏一下子把女儿抱紧了,就像二十二年前,怀中紧紧抱着那个襁褓中的女婴。
“这道上,总有人乘夜赶路,也许是客商……”陆氏说着,却突然一掀帘,对丈夫道:“快,快让马儿跑得快些!”
对妻子向来千依百顺的金阿大,果然扬鞭策马,两匹马跑得愈急。
颠簸不堪的马车上,陆氏回头,见乌压压足有十多匹马儿,马背上十多个黑衣男子,向自己疾奔而来。
“陆玉娥,这次,你跑不掉了!”一个中年男子低沉的声音。
金萱握着娘的手,只觉得娘的手中,全是冷汗,手心里,一片冰凉。
她当然知道娘的名讳是“玉娥”二字。
“他们到底是谁?”金萱追问娘。
“不要问这许多!”陆氏,即陆玉娥,明显有些失控,突然回头,死死盯着女儿。
金萱突然向后退,娘的眼神,是那样的可怕,可怕到金萱整个人不由得机伶伶打个寒战!
娘的目光下,金萱整个人向后缩。
娘突然伸手,一把抓住自己的手。
娘取下头巾,一端系住自己的手,一方系在车上。
“娘,你为什么这样?”金萱挣扎,头巾在手腕上打成死结,却哪里挣扎得开。
陆玉娥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塞进了女儿怀中。对她说:“这个锦囊,本来准备在你婚后才给你,如今只有提前给了。但你要答应,要等你嫁得一个如意郎君,才能在婚后打开锦囊看里面我给你的信。”
陆玉娥最后看一眼女儿,然后回头,对丈夫和洋人说:“他们是来找我的,和你们,和萱儿都没有关系!”
金阿大和约翰都目瞪口呆,未及开口。
陆玉娥取下发上铜簪,扎进了马屁股。
马声长嘶,发狂疾奔。陆玉娥拔下铜簪,然后纵身跳下疾驰的马车,翻滚在尘土飞扬的路面上。
“娘——”金萱大喊,如果不是被头巾束缚,她也会立刻跳下马车。
“孩他娘!”金阿大厉声大喊,然后,将手中缰绳塞进了约翰手中,一直少言寡语,这一次,说话是从未有过的干脆利落,“我不能撇下我的女人。只有拜托你,帮我们照顾好……萱儿!”
金阿大也纵身跃下了马车。此时马车已驶出老远。一群骑在马背上的黑衣人,已经奔到陆氏身边,纷纷停马,尽数举起手中枪。
金阿大发足向陆氏奔去。
受伤的马儿,和它受惊的同伴,兀自拉着车向前狂奔。
金萱挣扎,对约翰喊道:“放下我,我要和爹娘在一起!”
约翰手握缰绳:“你现在跑过去,能救你爹娘吗?他们个个有枪,你现在过去,只是再搭一条性命而已!”
第8章 家破人亡
夜色下,从地上爬起的陆氏,径直走到成守坚马下。
“我认识你,你叫成守坚,是顾永昌的异姓结拜兄弟。多年不见,别来无恙?”陆氏道,“是黄薇澜,还是……顾永昌派你来的?”
成守坚并没有立刻回答陆氏问话,在月光下打量陆氏——村妇的打扮,依然面容姣好,举止言谈亦文雅有礼,仿佛还是二十多年前,那个梳着一根麻花辫、和黄薇澜共用一张书桌的文静女学生。
成守坚很快在马背上客气弯腰,还礼道:“别来无恙,大家安好。大嫂托我向你这个昔日的好友问好。”
他仍然不回答陆玉娥之前的问话。
陆玉娥抬头看着他,从他的神情中看不出所以然,只有摇头道:
“当年,的确是我犯下了大错。可我犯下的错,和我的家人没有关系。我的错,就由我一个人来承担后果!只请……放过我的家人!”
成守坚在马背上笑道:“这个……就由不得你来作主了!”
他仍然笑得很客气,却对准陆玉娥,举起一支手 枪。
“不——”金阿大大喊,从远处奔来。
陆玉娥抬头冲成守坚笑道:“他是我的丈夫,完全不知道我的过往。我的女儿也完全不知道。他们都是无辜的,还请放过他们!”
陆玉娥突然伸手,手中铜簪,扎进了自己的心口。
她倒在马蹄下,用最后的力气,对成守坚道:“放过我……的家人,所有的错,由我来独自承担后果!”
她闭上了眼睛。
马儿向后退了两步。
成守坚慢慢垂下手中枪。
金阿大踉跄倒地,一路爬着爬到亡妻面前,抱着尸体,口中似哭似嚎叫。
“他还真对你有感情,不过是个又老又丑的肮脏乡下渔夫。陆玉娥你这样的才貌,到头来嫁给这么个渔夫,也真是糟蹋了自己!”
成守坚扣动板机,枪响,一颗子弹打进了金阿大的额头。
成守坚翻身下马,收起枪,走到两具尸体前。蹲下身,抽出一把雪亮的刀,握起陆玉娥的右手。
“我不能答应放过你的丈夫女儿,但我可以为他们留个全尸。至于你,陆玉娥,和其他女人一样,还得留下一只戴过玉镯的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