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烫。”
年画收了手去自己额上做对比,又拎出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陈列着一堆药盒和纸包,“我不知道你发烧的原因,就让医生多开了几样药,有治疗热感冒的,还有治疗风寒感冒的,你今天有吃药吗?”
她顾不上其他,风风火火进屋找水,拎起床头小木桌子上的老式暖水壶晃了晃,轻地可怜。
年画扫一眼桌面,朱红色沉木桌面斑驳掉了一小半的漆被他用三三两两的旧报纸垫上,上面除了整齐罗列着的几本书和刚被她拎起又放下的暖水壶,连一片药的踪迹都没有。
她回头去看那挡住门框的纤瘦身影,不可置信道:“你没吃药?连一口水都没喝?”
顾天北慢慢摇头,“喝了一瓶热水,没关系,多喝点热水,明天就好了。”
“顾天北你丫有病,”她忽然怒不可遏起来,“就算是为了省钱生病了也要吃药。”
顾天北苍白着一张脸,一时无言。
年画重重吐了口气,打算烧些热水给他吃药。四下环顾一周,在门后墙角看到一个小小的煤气罩,上面有一个同样看上去很有些年头的水壶。煤气罩旁边有一只盖着盖子的塑料水桶。
她用塑料水舀舀了些水倒进水壶里,打开煤气将水烧上。等一切动作停下来,才突然感到一丝丝不自在。
太担心他,就没头没脑地找到家来了……
顾天北关上门,回头看她一眼,大步流星向她走来,伸手拉住她的手肘。
他的动作太突然,太迅速,年画一下傻了眼,等肩膀擦着他的胸膛撞过去,才听到他干涩沙哑的声音,“小心火。”
年画仰头对上他的眼睛,他的脸已经白成了一张纸,含水的眼眸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华,此刻正紧紧盯着她。
四目相对,顾天北偏过头去,咳了咳,“坐。”
坐哪呢?没有沙发,没有椅子,只有一张窄小的床。年画这才正式打量起这间小小的屋子,十几平方的大小,水泥地,因光照不足而难以避免地潮湿。
这屋子简单地过了头,门对面角落放着煤气罩和煤气罐,是他做饭的地方,最里侧窗边靠墙是一张窄窄的木床,床腿潮湿斑驳,床头是一张小小的、同样斑驳且已经掉漆的小木桌,上面摆着一个杯子、一个暖水壶,和整齐堆放、几乎占掉半张桌子的旧书——就是她刚刚看到的那一张,他家有且仅有的小桌子。
他没有衣柜,只有一个半旧的、塑料的半长衣架,立在门和床尾之间,一年四季的衣服全挂在一起,竟只占了衣架的一半。
她抬头,留意到天花板上那个已经泛黄的、摇摇晃晃似乎已不太牢靠的小吊扇。
在她打量的同时,顾天北已经从床下抽出一张小马扎,完全撑开才矮矮的一个,只比他的脚踝高一点点,他拿一张纸垫着,慢慢坐上去,两条长腿在胸前别扭地曲着,抬头对她笑了笑,“没有多余的凳子,你坐床上。”
“不用了,”年画手掌撑在额头上,转身背对着他,轻声说:“我走了,你记得吃药。”
走出去,关上门,年画放下手掌,露出一双红红的眼睛。
******
年画拎着打包盒回来的时候顾天北正低头看药盒上的说明书,他打开门满眼的诧异:“你怎么回来了?”
“怕你一个人不吃饭。”年画将打包盒放在他的小桌子上,“给你买了点包子和粥,吃了睡一会儿。”
烧水的时候她就看过了,这屋子里没什么能现成吃的,只有一小盒米和一小袋面,鸡蛋壳都没看见一片。
顾天北保持着手握门把的姿势,回头就看到她半蹲在桌边,侧身将盒子打开,用手来回着呼扇对着那碗热粥散热,又小心翼翼地将一小碟青菜拿出来,摆在一旁,动手去掰一次性筷子。
昏黄的灯光电压不稳,时不时跳着闪几下,那一抹光线下的年画浑身被镀上一层温柔的光。
柔软,让人心安。
顾天北一时忘记移开眼神,不知是不是药效发作的缘故,只觉得浑身上下更暖。
年画做完了准备工作,侧头对他笑,还是那样朗朗的声音,“快来吃饭。”
……
顾天北小口小口喝着粥,年画坐在他身边扭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说话。
“顾天北,你明天就别去上班了,也别看书了,好好睡一天。”
“顾天北,你平时一个人在家怎么吃饭呀?自己做还是出去买?”
“顾天北,你要对自己好一点,不能总熬夜看书,毛爷爷说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顾天北……”
顾天北放下手里的勺子,叹口气停下来,垂眸看她。
年画自知话太多,立即捂了嘴,讨好地对他笑笑。
安静片刻,顾天北突然淡淡开口,“你好像很喜欢叫我的名字?”
“对啊,”小姑娘又笑嘻嘻地打开了话匣子,“你的名字好听,姓也好听,顾天北、顾天北,多辽阔,多大气,多有气质。”
顾天北笑了笑,没说话。
辽阔吗?天南地北,是孤独。
年画帮顾天北烧了满满一壶热水,又帮他将药分好,备注好服药标准,放在床头,水杯也洗干净了放在他手边,又监督他喝完一整杯热水后,才放心地离开。
此时已近十点半了,顾天北执意将她送上出租车。
车门关上,少年站在霓虹灯下向她挥挥手,片刻后,又突然俯身过来敲了敲车窗。
年画摇下半扇车窗,听他沙沙的声音在耳膜上温柔地敲:“注意安全,到家跟我……”
本想说到家跟我报个平安,却想到自己并没有联络工具,他笑容一讪,止住话头,蓦然伸手摸一摸她的头顶。
这个小她四岁的小女孩,稚嫩天真,却给了他从所未有的温暖。
他在年画诧异的眼神中慢慢收回手,“谢谢你,以后,不要再对我这么好了。”
太幸福,我怕我会做不切实际的梦。
“不,”年画执拗地仰头,对他将眼睛笑成一弯月牙,明朗又霸气:“我愿意!管得着吗你?”
出租车缓缓向前开,年画扒着座椅转身,看少年清瘦的身影被灯光越拉越远,抛在身后,在空旷的街道上,孤零零一个。
眼睛酸胀地几乎睁不开。
……
年画踩亮声控灯上楼,远远就看见母亲立在门边的身影,严肃的气息隔着一层楼都能感受到寒意。
她贴墙站住,母亲走过来,满眼责备,“去哪了?手机怎么关机了?”
“和林茜看电影去了,手机没电了。”
“撒谎!”掌风从脸前掠过落在背上,母亲恨铁不成钢:“我问过林茜了,她说她没见到你。到底去哪了?”
年画心下惴惴,咬着下唇,“去网了。”
“我就知道!年画,你太让我失望了,放着家里电脑不用,为什么非要去网玩,那地方鱼龙混杂,万一……”
又一记巴掌落在后背,母亲揪着她衣领,一边念叨着她越来越不懂事,一边将她半推半搡拉回家。
年画这两年和母亲关系越发紧张,一个拼命想控制,另一个拼命想逃离,顶嘴吵架也是常有的事。
今天她明知是自己错,一言未发,低着头任母亲从今晚的事情一直数落到一个月前她考试失利……
午夜十二点,年画在玄关前被罚站。她靠着门,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到最后,干脆成串成串往下落。
想了很多,苦闷的青春期,难以沟通的母亲,想得最多的却是顾天北那个潮湿逼仄的小屋。
分不清是怜悯还是心疼,说不出是牵挂还是思念,她很想他,很想见他,很想拥抱他,很想爱他。
一个十五岁少女稚嫩又迫切的爱。
☆、8.第七章 给我一刹那对你宠爱 (二)
次日年画到面馆的时候,顾天北已经一如往常在忙活,看到她进来,他洗净手,去墙角拿那个旧背包,“昨天买药和晚饭一共多少钱?”
年画瞥见他钱包里一张一张叠放整齐的零钱,心头揪了揪,手指比划下:“10块。”
顾天北眉头蹙起来,拿出一沓零钱一张一张数,五块、十块、十五、二十、二十五,依旧未停。
年画按住他的手,“骗你遭雷劈,我拿我妈医保卡刷的,真的只有十块钱。”
顾天北盯着她真诚的目光审视半晌,坚持给了她五十,年画没推脱。
她知道,比起经济上的拮据,自尊是更重要的东西。
日子平淡如水地滑过去,年画一日又一日呆在顾天北十米范围之内。
月底的一天,她兴冲冲跑来,“顾天北,顾天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妈同意我念五中高中部了。”
她穿一条满是花朵的百褶裙,黑色小皮鞋,露出两条纤长的小腿,头发也精心编着,兴奋跑来的样子像一只翩迭灿烂的蝴蝶。
快乐的情绪传到顾天北的眼底,他轻轻抿唇:“你怎么做到的?”
半个月前小姑娘还在他耳边嘀咕着抱怨这事。
她摊手耸肩,很随意的样子,“就不开心不高兴不笑不爱吃饭啊。”
原来是靠任性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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