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夫。”她尽量回答得大声一些。
那人又上下打量她一眼,不说话了。
“来了!”
星意看到那军官转头望过去,一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正被人推搡着走过来。
她轻轻咽了口口水,竭力装作镇定的样子。
“孙副官,人带到了。”有人一把把他推搡到前边,“已经确认过,他和这位小姐一起下的马车。”
孙副官看他几眼,又说:“你转过去。”又看了一会儿,才说,“让他们走吧。”
星意一颗心重新落了回去,听到孙副官在对随从说:“赶紧去告诉夫人,身材相近,难免认错了,并不是他。”
她拉着身边的人赶紧回到码头,正巧他们的船到了,两人上了船,星意真正松了口气说:“小汉,谢谢你了。”
身边个子高高的年轻男人是黄妈的儿子,这一趟走得匆忙,黄妈没有跟着一
起走,刚巧老爷子找人在颍城给她儿子找了份工,就让他顺道带着星意回去。刚才在路上,叶楷正发现有些不对劲,恰好和黄妈他们在路上遇到了。他当机立断,同黄妈的儿子换了衣服,自己先离开了。
他走得匆忙,星意看着他下车的背影,既松了口气,又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失落。
就好像是一道冒险的同伴终于安全到了,她放了心,可是这一路走过来,终究还是有一点点……相依为命,又或者是彼此依靠的感情。
他连刺杀少帅的事都敢做,谁知道这趟去北平,还要做什么?或许是更加危险的事,或许……这次就是最后一次见面。
但是星意从来不会说“不要去做”这种话。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要对自己负责,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就好比如果有人劝她不要念医校,她也一定会反问一句:“你是谁,凭什么来告诉我怎么做决定。”
不能劝阻,只能祝福,只能说一句“保重”。
他的一条腿已经在车外,回身看她一眼,深邃的眸色里情绪错综复杂,这个眉眼冷硬的年轻男人忽然说:“星意,很抱歉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在做些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名字,那两个字吐出口的时候,带着不自知的温柔。
她忙说:“没关系,我知道的。”
或许还想说,希望有一天,彼此能坦坦荡荡地重新认识。可他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说,大概
是眼前这条路太过艰难,他不能许给自己太多柔软的梦想,免得将来失落。于是微微勾了勾唇角说:“那,再见了。”
希望终有一天,还能,再见。
“督军,已经过了望乡,委座和黄帅的人会在那里等我们。”肖诚如释重负,“这一天一夜顺利吗?”
尽管没有收到任何危急的讯号,但是顾岩均和徐伯雷的人封锁了下桥,长官又在里边,如果不是他还沉得住气,手下那批人已经要进去救人了。
其实一切都是按照计划来的。下桥县内有提早布置好的住宿,各方反应会如何,又该如何暗中潜出下桥,都有了预案。唯一的变数在于,叶楷正在火车站救了一个姑娘,然后一切都在计划之外了。
其实在同一列火车上看到廖家那位小姐的时候,作为副官就该警惕的,最后却眼睁睁看着督军和廖小姐离开,肖诚略有些自责。
“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叶楷正淡声说,“廖家在当地声望极高,由他家做掩护,更加安全。”
“您……向他们透露身份了?”
“那家老爷子眼光太毒,你以为瞒得过吗?”叶楷正倒笑了笑,“不过她还不知道。”
“老爷子帮您了?”
“廖老爷子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幼时和母亲在下桥居住过一段时间,母亲靠帮人浆衣过活,生活十分窘困。”叶楷正缓缓说,“老爷子在下桥办了个学堂,叫作鱼梁书屋。所有
适龄的孩子都可以去启蒙,不收分文。母亲试着将我送进去,他体谅我们孤儿寡母,一直留我用午饭与晚饭,直到父亲找到我们,离开下桥。”
肖诚忍不住赞道:“这世上雪中送炭难。”又笑道,“也难怪老爷子教养出这样的孙小姐。”
叶楷正并未再接话。
一天一夜尽管有惊无险,到底还是有些倦累的。他看到督军闭上眼睛,靠在后座上休息,连忙也不再说话了。车子开了一会儿,眼角却看到长官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屈了又伸展开。肖诚忽然意识到,他并没有睡着,一直都很清醒。
星意回到颍城,先去学校销了假。比起走的时候,她只觉得街道似乎更加冷清了。路边恰好有卖报纸的,她买了一份,就站在路边随意地翻了翻。
事情过去了整整四天,可是从报纸上看不出丝毫端倪,无非是北平政府又同哪国大使会商,以及军政大人物出席某些活动的讲话,另外当然还有些本地婚嫁丧事的讯息。
没有下桥火车站的爆炸案。
星意特意找了一下,叶楷正的名字倒是出现了,提到他出席了日领事馆的活动,但也只是一笔带过。她心底还是有些忐忑的,也不晓得赵青羽怎么样了,手里还握着那份报纸,她慢慢走到了学校门口。
学校还是正常上课的,因为要销假的缘故,她到得有些早,结果正好在校门口就遇到了王念。两人打了招呼,星
意有点好奇地问:“你怎么这么早来学校?”
王念叹口气说:“你回家了两天,可能还不知道吧?又出事了。”
星意心底咯噔一下:“什么事?”
“颍城报馆都被军队接管了,肯定出了什么大事。”王念压低声音说,“我家就住在那里,现在上学的电车都停开了,只好早点走路过来。”
“为什么啊?”星意挥了挥手里的报纸,“我刚才买了一份,根本没写什么呀。”
王念一副“女同学果然不懂政治”的表情,压低声音说:“就是出了大事,才会粉饰太平,要不然怎么直接就把报社都封了呢。”
“能有什么大事啊?”星意有些心虚,声音都弱下来,“这几天不都很平安吗?”
王念看了看四周,轻声说:“都在传啊,说是少帅出事了。现在是军队压着呢。”
“少帅死了?”
“死不死的我们哪里能知道。不过要紧的是少帅一走,顾岩均和徐伯雷开始抢老大的位置了……”话音未落,校门口又跑过一队士兵,荷枪实弹地往城东去了。两人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加快了脚步,走进了学校。
星意回到班里,因为缺了两天课,找同学要前两天上课的笔记。同桌却趴在桌上,懒洋洋地说:“这两天都没怎么上课,原本请了医院的医生来做个讲座,也都取消了。”
“为什么啊?”
“医院有事,几位主治医生都被派出去了。”
正说着,负
责教务的郑先生走进来了,清了清嗓子说:“上午四节课取消,你们先自己看看书吧。”
教室里顿时一片窃窃私语,立刻有学生说:“为什么又取消?这样这学期我们的课都上不完。”
这个年代,学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国人普遍穷困,家中供得起孩子上学的本就少,立志要考上国内顶尖的,如博和医校的年轻人则更少了。是以这班里的二十多个学生,几乎个个都是勤奋刻苦的,这样随意取消课程,学生自然十分不满。
郑先生穿了件长衫,推推眼镜说:“今天是日租界出了点事,课程我们会尽量和医院协商,在结课前补回来。”
郑先生说完就走了,教室里学生的讨论声却越来越大。
“又是日租界。”
“到底是什么事啊?”
“听说日本的商店有协议保护,还不交税,逼得城里好多商铺做不下去了,就去闹事了,是不是出事了呀?”
“政府真的太无能了,难道不该保护民族商业吗?”
众说纷纭中,星意忽然看见前边的王念站了起来,脸色铁青,大步走出去了。
学生们聊了一会儿,也就各自看书温习了。毕竟来年春天就要参加考试,而大家都是冲着博和医校去的,作为国内最好的医学院,录取率低得吓人。当然,一旦录取之后,学生能够享受到最顶尖的医学类教学资源。教解剖课的先生也是博和毕业的,课间闲聊的时候,
他说起在博和的四年时间,为了让这批最优秀的学生将所有精力集中在学习上,学校甚至会有专人负责宿舍的整理清扫。每天一早,学生们被子都不用叠,直奔教室、实验室,到了晚上,不论学习到几点,都能去学生食堂享用消夜。这样的生活,自然是令这群预科生都十分向往。
星意写完了这几日的英文笔记,揉了揉脖子,恰好看见王念回来了。
他的表情平静得令人觉得有些不安,一坐下就开始收拾课本。立刻有人问:“喂,你请假回家吗?”
王念想了想,站起来说:“各位同学,我已经同郑先生谈过,现下定决心要退学。同学一场,志向不同,还是祝大家能考上心仪的学校。”
教室里一片鸦雀无声。
良久,星意才问:“你不学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