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有纷乱的脚步声,是之前去找人的同伴,带着好几个人跑过来:“军——”
年轻人对他们使了眼色,那群人立刻噤声。其中一个医师模样
的人上前,对星意说:“姑娘慢慢放开,我来简单处理下。”
星意轻声而快速地说:“割伤了动脉,需要尽快到医院处理。”
她抬起手,她的掌心还有他的鲜血,还在往下滴。受伤的年轻人的视线落在她不经意露出的一截皓白手腕上,手掌下边一寸的地方,有一粒红色的小痣。
星意收了手,第一时间走到黑衣人身边跪下,摁了摁他脖颈上的脉搏。
瞬时,从指尖到身体,都开始凉透了,她喃喃地说:“死了。”
他看着她的身影,又慢慢将视线转到她侧脸上,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竟有些怔忡。
“姑娘……”他犹豫了片刻,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同伴一脸着急:“走吧,这里太乱了。”
年轻人点了点头,温声对星意说:“姑娘,这里太乱了,你赶紧回家吧。”
星意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活生生死在自己面前,脑子里还一片空白,“哦”了一声。
“我叫赵青羽,这是我的同窗肖诚。”年轻人轻声道,“今天多谢你救我。”
星意还是昏昏沉沉的,坐在地上胡乱点了点头,过了许久,才发现眼前这些人都已经走得无影无踪。
她挣扎着爬起来,掸了掸脏得不成样子的衣服,满心满意地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离开这里,回家。
颍城一座并不起眼的民宅中,德国外科医生韦伯刚刚缝合好了伤口,年轻人面无血色,只有一双眼睛十分清明冷静。
“军座,顾岩均已经抓了二三十个学生,现下还在对峙。”肖诚送上刚到的急报,“这次您秘密到这里的消息走漏,被人刺杀,和他一定脱不了干系。”
年轻人只是抿了抿唇,眼神深处一片冰凉的锋意,却没有接话。
“还有,刚才那个姑娘已经到家了,路上没什么事。”
他闭着眼睛,点了点头:“你去查一下,她的祖籍是不是下桥。”
星意一路小跑着回到家,刚叩了一下门,黄妈就把门拉开了,第一眼看到她满身是血,老大娘差点没闭一口气晕过去。
“小姐你受伤了吗?”黄妈是一手把星意带大的乳母,星意来颍城上学,她便跟着来了,向来把星意放在心尖上疼,瞧见星意这副模样,眼泪都要下来了,“哎哟,世道这么乱,老爷就不该把你留在这里读书——”
“姆妈,我没事。”星意有些无奈地安抚她,“外边在游行,我救了个出事的学生,什么事都没有啊。”
“打起来了?”黄妈依旧是脸色铁青,“打起来了你还挤着去看啊?”
“我先去洗个澡,姆妈你帮我去烧点水,浑身都是血,臭死了。”
黄妈很快就在她的卧室里放好了黄杨木的大浴桶,灌上了温水:“要我帮你洗吗?”
“不用,我泡一下就好啦。谢谢姆妈。”
星意将整个身子沉浸在温度适宜的水中,每个毛孔仿佛都在瞬间打开了。
她闭了一口气,把头也埋
了进去。
砰——那声枪响,那个男人就这么倒在了自己面前。
如果那个时候,自己没有被吓傻,扑过去救他,不知道能不能把他救活……星意在水里摇了摇头,一口气憋完,湿漉漉地钻出来。
她知道自己想得太多了,且不说自己只是一个预科生,连医学院都没进——哪怕是个医术精湛的大夫,只怕也救不了一个心脏中枪的人。
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的震撼,是她从未想到过的。
幸好……幸好救了赵青羽。
他们应该是燕颍大学社团的领袖吧,否则不会和军警起了冲突,乃至受这么严重的伤。回来的路上,她听人在说颍军高层被这次游行惊动,开始抓人了。她希望,赵青羽和肖诚,都不要被抓进去。
国破城乱、山河零落的这个时代,有人热血,有人觉醒,有人抗争,便总有希望在。
洗了澡换了身衣服,星意就坐在书桌边开始温书。现如今她读的还只是预科,准备在来年春天去博和医校应考。几乎所有的医学预科生都想要挤破脑袋地进入博和这个现下中国最著名的医校,只是录取率也是低得惊人,80个人去应试,录取的只不过8人而已。
星意刚翻开一页书,黄妈就端进来一碟糕点,瞄到书页上的图,“哎哟”了一声:“作孽,一个小姑娘整天看这种东西,你晚上都不做噩梦啊?”
星意挑挑眉,难免忍不住想笑。
姆妈是看不得半点这些骨骼啦肌肉啦,想到一手带大的小姐还要亲手去摸,更是愁得睡不着觉,唉声叹气说:“老爷子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孙子留洋去了,只剩一个孙女也不留在身边,非要送出来读书……”
黄妈啰里啰唆的,星意却没再听进耳里,她只是闭上了眼睛,开始默背左臂骨骼。进预科班的第一天,老师就已经说过了,有一年博和医校的解剖课考题便是考官随手扔了一块骨头给考生,询问在人体何处,若是在手臂上,甚至还要说出左臂右臂。要求这样严苛,她不努力可怎么行?
她看了半日书,点心一点没动,过了半天才觉得有些饥肠辘辘,于是走到屋外,听到黄妈的声音:“小姐,老爷子来信了,你快看看。”
星意欢呼了一声,信是从下桥送来的,沉甸甸的一封,含着下半年的家用以及她的学费。她将银钱交给了黄妈,就着夕阳西下最后的余光,一字一句读起来。
黄妈收好了钱,走出来问:“老爷子说了什么?”
星意整整齐齐地叠起信纸,又掰指算了算,少女清透的眼睛里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爷爷让我冬至回家祭祖,我正在算还有几日呢。”
城内开始戒严,所有参与了游行的学校校长与商会代表都被请进市公署会谈。星意所在学校的教务长一再召集学生开会,严令他们不可再上街。有些热血的学生不服
,在会上就与教师代表争执起来。
“燕颍大学的校长为了保学生出来,自己都被关进去了。”
星意听到有同学在私下议论,心底微微一紧,不知道赵青羽被抓进去没有。他伤势这么重,必然是要进医院的,军警去医院一查就能知道原因。
“这回是颍军的参谋长顾岩均亲自坐镇,已经和北平政府和日本人保证了,一个月内就平息此事。”
“顾岩均是叶楷正叶督军的姐夫吧?”
低声说话的两人是班内的两个男生,平素就喜欢议论政事,其中一个叫王念,小道消息极多,大伙儿也爱听他说些军政秘闻。
“督军?”王念撇了撇嘴,“我看是傀儡吧?群龙无首才推了他出来。瞧着吧,过段时间,局势定了,他一准被罢免——划出租界这件事是经过他手的,年轻又懦弱的督军,哪能服众啊?”
星意听到那些名字的时候,觉得离自己十分遥远。她自小在下桥生活长大,廖家并非巨富,但祖上出过状元、举人,在当地算是极有名气的家族。用爷爷的话来说,富不富贵不重要,廖家一直是书香门第传家,子孙要读书,能读书才是要紧的。
星意自幼父母双亡,是爷爷抚养着他们兄妹俩长大。廖家在下桥以及附近都有些铺面生意,衣食无忧,而老爷子除了打理打理生意,还在当地办了家私塾,不挣钱,但凡是愿意来上学的适龄孩子,都能接受
到教育。
家里有了这样开明的老爷子,且不说长孙廖诣航外出留洋,就连家中唯一的女孩义正词严地提出自己想学医救人的时候,老爷子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星意还清楚地记得,爷爷答应送自己上学那天,幼时隔了一条街的玩伴出嫁了。嫁的是下桥的一个乡绅家的儿子。那会儿她站在门口,看着花轿抬过去,心里五味杂陈。
嫁了人,是不是意味着这一生就这样被禁锢在了这里?
生孩子、侍奉公婆,明明还有那么多年,却仿佛已经看到了头。
星意打了个冷战。
老爷子在下桥是极有名望的,自然要被请去喝场喜酒。他拄着拐杖,走到孙女身边,吹胡子瞪眼:“不是要去考试吗?你的洋文读过了?到时候考不上,就回来嫁人。”
爷爷老是吓唬人,星意吐吐舌头,一溜烟地钻回自己房间温书去了。
到了今天,她也是一样。
军政大事如何,她并不怎么关心。
每一个人,都要做好自己能做的事。
她要考上博和,将来做个好医师,令国人免去病痛之苦。
这是她力所能及的,她便要尽十二分的努力。
这两日都是只上半天的课就放学,星意收拾好了书包,打算回家吃饭。
刚走出校门口,拐了个弯,就听到有人远远地在吹口哨。
她迟疑着停下脚步,往街对面张望了一眼。
有人在对她挥手。
星意眯着眼睛,想要看得仔细一些。已经是深秋了,
那人穿着深蓝的夹棉长袍,围着条黑色围巾,半张脸都藏在了里边,但眉眼依稀还是那日见到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