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坐都坐。”黄平呵呵笑着,环顾四周,“你们少帅呢?”
屋子里的氛围诡异地沉默下来了。
黄平仿佛没有察觉,拍了下手说:“这小子,还要我等他。”语气里却满是长辈对小辈的疼爱。
“黄帅,也不过晚你一步而已。”屋外年轻低沉的声音传进来,走进来的男人修长挺拔,一身藏青色戎装,肩章上四颗星在暮色中显得尤为耀眼。
黄帅便停下脚步,等了等他。
叶楷正与他并肩走进了大厅,周围稀稀落落地有人喊起了“少帅”“督军”。他微微颔首,目光沉冽,最后落在了窗边一个中年将领身上——顾岩均,此刻他的脸色铁青,表情亦是错综,所有人往前打招呼的时候,只有他在原地未动。
黄平嘴角沉了沉,很是不悦:“岩均,你们少帅回来了,你怎么倒是一副哭丧脸?电话里早告诉过你,你找到的那个死人是西贝货,这人不是好好的吗?”
顾岩均连忙收敛了神情,上前两步,勉强笑说:“少帅你回来就好,你姐姐以为你出事了,一直十分难过。”
叶
楷正眉梢微扬,唇角的笑意若隐若现,显得异常讽刺:“下桥的出事现场,你和姐姐都及时赶去了吧?”他略微顿了顿,“……实在是姐弟情深。”
饶是顾岩均素来喜怒不露,听到这话,表情也未免僵了僵。以为叶楷正已死的这段时间,顾岩均算是真正和徐伯雷撕破了脸,双方都在争取国外势力的支持。日本人自然是乐见双方争斗的,于是顾岩均的49军与徐伯雷的53军数度起了冲突,多方调解不利,来回开战了十数日,伤亡者众,直到北平传来少帅还在的消息,双方才愕然停兵。
事情到了这一步,双方才明白过来,这根本就是叶楷正设下的陷阱。
只有他“死”了,他们才会一山不容二虎,拼死相斗。
如今49军和53军都是伤亡惨重,他从北平得了救兵,才真正入主颍军成为统帅。
想到这里,顾岩均暗暗咬牙,他心底早已盘算过,叶楷正回来之后,他还是需要与徐伯雷联手,才能挟制住叶楷正。想到这里,他看着走向人群中的少帅,眸色阴沉。
叶楷正微微扬了扬手,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官方从未说过少帅出事,只说他在休养,但是今日在座的都是颍军高层,多少是知道风声的,没想到这个年轻人“死而复生”,又由北平黄帅陪着回来,期间必然是达成了某种协议。
叶楷正并未多做寒暄,音量亦不大,只淡声说:
“明日我将通电全国,两江接受北平政府统辖,颍军亦接受国民军改编。”
仿佛是暴风雨前平静的那一瞬,随即迎来的是惊涛骇浪——颍军众将领惊疑不定的眼神中,嘈杂声四起。有男人的声音沉沉响起:“少帅这么快就忘了你父亲曾经电告北平,永不接受改编吗?”
有人开了这个头,立时便有同僚附和:“是啊!颍军好好的,为什么要听北平的!”
“我不接受!”
叶楷正与黄平对视了一眼,循着声音望过去,起头的是顾岩均。
他在一片赞同的声浪中,略微显出了几分阴鸷,死死盯着自己,仿佛是在挑衅。叶楷正倒也不生气,只淡声说:“那么,49军是不赞成了。”
这句话一出,屋子里又是一静,视线投向顾岩均,看他肯不肯领这个头。顾岩均在心底又盘算了一会儿,这会儿徐伯雷还没来,等他到了,绝对会反对——他吸了口气,一字一句说:“不错,我反对。”
话音未落,便有人陆续道:“我也觉得还是要再商议。”
“军座,是否决定得太过草率了?”
叶楷正站在一片质疑的声浪中,身姿挺拔,他也不反驳,略带随意地看了眼屋内的红木挂钟,敲响八下的时候,又有脚步声走近,有个苍老粗哑的声音在屋外说:“谁他妈反对啊?改编这件事我是支持的!”
叶楷正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露出淡淡笑意,他刚站起来,门
就被推开了。
走进来身材魁梧、一头银发的老将军,步子虎虎生威,颍军54军、61军,骑兵1军的统帅,高行风。
“高老将军!”
“高老!”
这位老将军的出现令所有人都觉得惊愕,因为颍军素来与两江以南的孔军不和,老叶帅便将自己最精锐、最亲信的3军交由高行风,14年间一直驻扎在前线,冲突纷争不断,从不敢掉以轻心。
顾岩均表情有些僵直:“高伯伯,您回来了,前线怎么办?”
“什么前线?”高行风挥了挥手,“都接受北平管辖了,还有什么前线,都是同僚了。”他大咧咧地冲叶楷正打了个招呼,“少帅让我回来,我就回来了。”顿了顿,又漫不经心说,“军座,徐伯雷前段时间行刺的证据确凿,我和他一路过来,顺便将他收监了。怎么处理,看你的意思吧。”
大厅里针落可闻,只有远处水榭有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传来,分外辽远。
直至此刻,叶楷正心底最后一块石头才落下,走上前说:“高伯伯,辛苦了。”
高行风哈哈一笑:“你和黄帅的嘱托,那是必须要做的。老子打仗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歇口气,3军过段时间交给督军节制,我也算享些清福。”
这一晚发生的一切都太过迅速。
两江易帜、徐伯雷被抓、前线精锐3军直接听命于叶楷正,再加上北平政府的支持,所有的一切,都表明,在这短短半
年间,叶楷正真正掌控住了颍军。从这一日起,再没有傀儡少帅,两江颍军归于叶楷正节制。
得知这个消息的叶文雨,摔碎了最爱的白瓷茶盅,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原来你爹还留了这一手给儿子。”顾岩均努力控制住表情,冷声说,“所有人都以为高行风是中立的,一直守着颍孔防线,谁知他已经悄悄站在了叶楷正那边。连徐伯雷都被抓了。”
“那49军呢?他说怎么处理?”
“暂时还没说,但是高行风已经说了要退,手上队伍直接给他,加上徐伯雷的,叶楷正基本已经控制住了颍军。”顾岩均苦笑了一下,“到时候如果他要找我要兵权,我也不可能不给。除非……”
夫妻二人对视了一眼,彼此都读到了对方眼中的野心与不甘。
顾家公馆外寒风呼啸,屋内因为火龙烧得旺,却春意融融,只是略有些干燥,烧得人心头也带了些火。叶文雨闭了闭眼睛:“明天我去找他,他刚掌权,不会对我怎么样。”又思索了片刻,才说,“既然徐伯雷被抓了,想来他还不想和你撕破脸。也还不至于走到最后一步。”
顾岩均微微点头,冷冷道:“明日他就要宣布两江易帜,届时各方势力涌动,只怕第一个不安稳的,不是颍军内部,而是日本人。我倒要看看,他在那个位子上能坐多久。”
叶文雨看了他一眼,默默握住丈夫略带冰凉的
手掌。头一次,顾岩均没有想起收在公馆外的小妾名伶,风雨欲来的时刻,那些温柔乡的缱绻私语遮蔽不了寒霜。只有身边这个女人,才有资格与他并肩。
翌日,颍军统帅叶楷正致电全国,两江易帜,而北平政府欣然回复:叶帅深明大义,风雨飘摇列强虎视眈眈之际,全国一统,乃民族大幸。同时任命叶楷正为全国海陆空军副司令、陆军一级上将、两江提督。消息一出,举国震惊。
大帅府。
叶楷正这一日的行程却依旧十分平静。送走了黄帅回北平的专列,汽车刚到门口,就有随从轻声报告:“日矢上先生打过电话来,说想要和军座见一面。”
叶楷正点点头:“尽快安排吧。”他随手摘下手套,不知想起了什么,脚步缓了缓,“医院那边,那位德国的韦伯医生还在吗?”
突如其来地提到这个,侍从便回答不上来,只好回答说立刻去确认。
“如果不在,也将他请回来。过几日我想介绍一位朋友给他认识。”叶楷正说完,肖诚便急匆匆跑过来,低声说:“大小姐来了。现在在小镜楼等您。”
叶楷正唇角多了一抹讽刺笑意,脚步折转,正要去小镜楼,忽然有侍从从门口追上来,气喘吁吁地说:“肖主任,日租界那边出事了!”
肖诚示意手下到一边说话,一边听,眉头便锁得越发紧。
叶楷正停下脚步,肖诚只好硬着头皮走过来说
:“商户们现下都在日租界那边闹事,压根劝不走,通商条约的确令我们很被动。”
父亲去世后,在顾岩均和徐伯雷掣肘下的两江政府匆匆与日本方面签下了通商条约,尽管当时叶楷正极力反对,但是一片嘈杂声中,根本没人听他的意见。时间已经过去了近半年,当时埋下的毒瘤,终有一日还是会炸开。
他的瞳孔漆黑如墨,沉沉地叫人猜测不到分毫心思,良久,他又缓缓将手套戴上了:“去见日矢上。”
车子经过日租界,果然,租界前挤满了人。和之前全是年轻学生不同,这一次的人群全是商贩,穿长衫戴毡帽,脸上满是焦灼与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