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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之前没有想念 [出版] (姚瑶)


我没有注意到邻桌的男孩女孩们,我常常注意不到身边的存在,直到邓然在一片起哄声中走到我面前,说:“我能抱抱你么?”
我想我一定让他惊慌失措了,因为在他话音刚落试探着伸出双臂时,我的眼泪像这个夏天失控的雨水一般一直顺着耳廓滑过了脖子。
沸腾的气氛被我这不合时宜的灭火器扑灭,女孩们面面相觑,男生们拍拍屁股站起来,喊他:“走吧,走吧,邓然……”
在空气氛围的微妙变化中,我始终低着头,假装自己是透明人,假装镇定自若,假装只要他们立刻消失就可以当作自己没有丢这莫名其妙的人。
这是鼓楼大街旁的一条胡同,白杨树上挂着一盏白炽灯,照亮这个彻夜营业的小酒馆。而更窅长的巷子里,漆黑,漫长,无风,无人。
在我静静喝掉面前第四瓶酒终于有了一点困意时,鞋底摩擦青砖路面,那个被叫做邓然的男生放下了刹车,重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说:“对不起。我刚刚,忘了和你说对不起。给你,我刚买的。”
一包怎么看都像是假货的纸巾,我接了过来,说:“谢谢。是胡同口那家烟店买的吧?”
“你怎么知道?”
“他们家除了找零的钱,就没什么真货。”
我太熟悉巷子口那家看起来乌烟瘴气的烟酒店,看起来油滑的男主人和勤恳的主妇。或者说,这条胡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我都再熟悉不过,甚至从巷子口走多少步可以到鼓楼城墙下,我也数过不下十遍。
我递给他一串热腾腾土豆,说:“不管你是虚情还是假意,是恻隐之心还是一夜艳遇,我们都干一杯,为了我们还活着,还能玩真心话大冒险,还能哭,还能喝酒。”
邓然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就像冷热气流的对峙,形成一道奇妙的锋面,交换一场午夜的相遇。
他说他是在读研究生,他们是实验话剧团的成员,刚刚结束排练,一起宵夜,每月有一半的夜晚都是这样度过。
人们总是通过谈论自己来抵达他人,所以当他以一个眼神来告诉我轮到我来剖白自己时,我用硕大勺子舀起一口滚烫汤汁喝下去,说道:“我就住在这条胡同里,两年了。”
我没有丰盛的生活可以和他交换,也没有一个学生的身份来营造什么共同语言,于是就问了他许多有关话剧的问题。
余下的夜晚里,他一直在说那方小小的舞台,先锋的剧本,激荡的感情与怒吼的声音,我默默听下他说的每一个字,努力去适应属于活人的节奏与庞大信息量的灌入。他就像按下了一个开关,改变了我身体里某处的功率与转速,让原本寂静的空洞里有了细微的欢乐感。
一打啤酒消耗下去,凌晨四点的天空,微微光亮,还没有人醒来,又将有人睡去。我坐在邓然自行车的后座上慢慢行过了大半条胡同,抬起头看见露台上爬满的藤蔓植物和破旧的藤椅。
我说:“我就住在那里,偶尔下过雨有冷空气掠过的晚上,躺在藤椅里,能看见弥漫星辰。”
他也和我一样抬起头来,看着年久失修的露台,他说:“如果坐在那里写剧本,一定会行云流水。”
我说:“如果有缘再见,我欢迎你来写剧本。”
于是在不知该说晚安还是早安,该说再见还是永别的时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印制精美的戏票,放在我的手里就像放下那包面巾纸,“周五我们演出,你来看吧。”
也许他以为我热爱戏剧,也许他以为我也明白什么叫做梦想。我耸耸肩,挥挥手,再见,郁闷的夜晚,再见,温柔的陌生人。

我们总是在匆匆路途上与一些人不期而遇,有些人融化成了背景,有些人留下一眼记忆,当我们倒在半路上的时候,谁也不会记得了。
可是我却记得你,这多么残忍,又多么孤独。因为你,我不得不早早面对死亡,却在更漫长的日后仍旧找不到生存的意义。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在跑一场奔赴死亡的马拉松,整个路途上都充满了悲壮的绝望。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有点不在状态,每场葬礼都和家属一起掉眼泪。关上礼堂的大门,师傅拍拍我说:“也许这一行你快干到头了,明天你休息吧,你的状态不适合明天的情况。”
我摇头,说起来我也没什么职业进取心,可是莫名的就是很倔强,我说我可以。
但是我错了。那可能是我从业以来见过最凄惨的遗体告别,在做净体时,平时最勇敢的女孩子们也都哆嗦起来。
这世界充满了意外,火焰吞噬容颜与生命,留下血肉模糊的躯壳,我努力保持镇定,却发现自己失声了,无论如何用力也吐不出一个字。师傅看出我的异常,一把将我拉到了幕后,我恍恍惚惚顺着寂静长廊寻找出口,在阳光照耀的门外,“哇”地吐了出来。
我在牛仔裤的口袋里摸索面巾纸,却摸出了那张几乎被遗忘的戏票。
当我把手里的票交到检票同学手里时,男孩抬起头,与我对望片刻,露出格外欣喜的眼神。“你来了?”
其实我只想伪装成学生,当一个看客,用免费的演出给这走板的一整天留一个Happy Ending。
所以,直到灯光暗下来,邓然摸索着坐到我旁边,我还不知道这出戏的名字。
小剧场里的音响效果糟糕,但是演员投入,声嘶力竭,我终于明白他们挣扎的主题,是“破茧”。也许因为坐在第一排,炙烤的光线仿佛也笼罩在我的脸上,让我误以为我也是这疯狂中的一份子。而当灯光再次亮起,我才知道,即使近在咫尺,我也只是个看客。
邓然把我拖到闷热狭小的后台,道具服装乱糟糟地横呈在水磨石地面上。刚刚换了装的男女主角被他招呼过来,俊朗的男孩子看到邓然身边的我有些茫然,而清瘦女孩却认出了我,眼中有一些不可思议的惊奇,“你是……那天被我们弄哭的姑娘?”
她的妆还没有卸去,带着属于舞台的表演感,骨骼突出浓烈,睫毛似一双折扇,在学校餐厅吃饭时,服务生总会频频打量她。与之相对,她却有一个很柔和的名字,沈曼。她是邓然的女友。
所以我的脑袋里很自然就会勾勒出面前三个人三角恋的场景来,男主角嘉杨似乎猜中我的心思,特意夹了一块排骨到邓然的碗里,冲我眨眨眼睛:“其实我爱的,是邓然。”
“真是一点都不冷的笑话。”沈曼斜睨了他一眼,对我说道:“那天让邓然过去抱你的就是他,我们其实不是有意的。”
“我也因此看了一出精彩的戏,应该说谢谢,还有你们的免费晚餐。”我说着从口袋里拿出纸巾分给大家,邓然笑了笑,他认得。
嘉杨说很少有女孩子会穿剪裁如此简单的漆黑连衣裙,你是为了来支持我们的演出特意穿得庄重吗?
“工作需要。”
“你做礼仪?外企秘书?还是酒店领班?”沈曼漫不经心地猜测着。
“葬礼司仪,我在殡仪馆工作。”
往往在我回答完这样的问题后,不是热切的好奇就是深切的沉默。趋利避害,是人类的天性,“所以,有时候会触景生情,有时候需要疏通心情。可是我们很少有朋友,因为人人都恐惧过早触摸生死。”
我不想为了抓住这一场徒劳的相遇,多三两个朋友,就刻意去隐瞒些什么,所以我做好告别的准备:“谢谢你们,今天我的工作表现糟糕,幸好你们的话剧拯救了我。我要走了。”
“我们送你回去吧。”邓然和嘉杨几乎异口同声。

还是在夜晚,走过那条长长的胡同,我与素不相识少年撞成了同一幅画面。
邓然骑车带着沈曼,我则坐在嘉杨的身后,显然他不善于带人,歪歪斜斜,仿佛曾经年幼的我,坐在爷爷的28自行车上,沿着长长堤坝,小心翼翼,闭上眼睛假装下一秒振翅飞翔,飞过辽阔水面与平坦天空。
我除了被动狼狈,还会主动假装,总之就是找不到一个靠谱的好词儿来形容自己的人生。
邓然停在露台下,按下一串愉快铃声,嘉杨刹车,转头对我说:“这是我第一次带女孩子。”我看到他的额头有汗水渗出,与眼泪是同样质地。
沈曼摇晃邓然的胳膊,说以后我们也住这样有年代感的房子吧,这样的露台真美好。
“胡同的租金比较便宜罢了。”好吧,我就是这么不合时宜。
房间低矮且杂乱,我真怕这两个大个子男孩舒展不开。邓然看着我堆在榻榻米上的衣服,眯起眼睛说,只有黑白,就算是休息日你也不会穿红裙子吗?
都什么年代了,还红裙子,黑白就是永恒的时尚,走嘛,我们去露台看看。沈曼对这陌生空间倒很雀跃,推开房门就迫不及待去看看她口中美好的所在。
邓然有些无奈地对我耸耸肩,“可是我觉得,你穿红色,会很好看。”说完,他微微低头,跟上了沈曼。
只有嘉杨和我席地而坐,抱着西瓜汁努力地喝,或许是我掉了太多眼泪而他出了太多汗,我们都需要补水。
他说:“我想了解你的工作,我觉得你与我认识的女孩子都不同,因为特别,所以容易一见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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