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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秒 (Sunness)


“废话,钱都给了,当然就是我们的了!”嘴里的肉末溅到她脸上,蔡老瞪她,用力推了把她的脑袋,“曾景元咋还老说你聪明?我看你啊,蠢得很!”
擦擦干痛的脸颊,她垂眼看向馒头,一个字也不说。

下午三点,他们捡了些行李,赶上去二道白河的最后一班客车。
司机从南方来,当过兵,东北的口音,一路上同前排乘客聊着他在长白山见过的熊,没有片刻的歇息。许菡挨着蔡老坐在后排,听了一路,也沉默了一路。
不过四点,窗外的太阳就落了山。她在余晖中侧过脑袋,余光瞥见一只小狐狸从车子后头跑过去,飞快地扑进了雪地里。
她看着它离开的方向,缓缓合上眼,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要买许菡的夫妇姓胡。男的叫胡义强,女的叫胡凤娟。他们都是胡家村的人,五十出头的年纪,慈眉善目,和大多南方人一样矮小。
蔡老把许菡领到他们跟前时,胡凤娟的表妹也站在一边,拿挑白菜的眼神上下打量她。
“看着是挺好。”她说,“没什么病吧?”
蔡老啐了一口,“你自个儿出去问问,我几时卖过有病的。”
“那,那怎么不讲话呢?”胡凤娟立在顶灯底下,小心翼翼地瞧着。
推一把许菡的肩膀,他冲她抬抬下巴,“丫头,叫阿爸阿妈。”
她抬起漆黑的眼,望向两张陌生的脸孔,垂在身侧的手捏紧了袖口。
“阿爸,阿妈。”
胡凤娟笑了,胡义强也咧开了嘴。
“还会背九九乘法表,聪明得很。”留心着他俩的反应,蔡老见机又瞅了眼小姑娘,悄悄掐了掐她的胳膊,“背一个给阿爸阿妈听。”
垂下眼睑,她动动干裂的嘴唇,机械地从嗓子眼里挤出沙哑的声音。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

当天晚上,胡义强和胡凤娟便买下了她。
许菡跟着夫妻俩住在胡凤娟的表妹家,吃了顿热气腾腾的晚饭。
甜糯的玉米,咸香的排骨。她扒着米饭,每吃一口,胡凤娟都要往她碗里添一筷子菜。碗中的热气冒出来,扑上她的脸,熏疼了她的眼睛。她揉一揉眼角,埋着脑袋安静地吃,自始至终没有吭声。
炕下早早生好了火。睡前胡凤娟端来一盆热水,冲着缩在炕头的许菡笑笑,“来,闺女,洗个脚。”
一点点挪到炕边,她垂下两条细瘦的腿,弯腰脱袜子。
胡凤娟搁下水盆,捉着许菡的小脚正要放进盆里,忽然就注意到她脚上的冻疮。手里的动作一顿,她又将许菡的脚放回被窝,端起水盆离开。没过一会儿,她又换了盆水回来。小姑娘坐在被窝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只字不语。
“生了冻疮,泡不得热水。阿妈给你换了温的。”重新在她脚边蹲下来,胡凤娟笑盈盈地从被窝中捉出她的小脚,“这几天啊,我们先不洗澡。东北这边太干,洗了澡不舒服。等后天我们回到家了,再洗。”
低着眼帘看她头顶的发旋,许菡不点头,也不摇头。温热的水没过她冰凉的脚,皲裂的伤口细细密密地疼。
洗完脚,胡凤娟再给她敷了一块马勃。磨成粉,铺在干净的白布上,把两只脚裹成小粽子。夜里熄了灯,许菡一个人睡,没再像头一个晚上那样痒痛。她却睁着眼,盯着黑森森的屋顶,听见外头窸窸窣窣地下雪,没法入睡。
隔壁屋子里隐隐传来人声。
“车票买了吗?”许菡听出来,这是胡凤娟表妹的声音。
“买了。”胡凤娟回答。
“身上还剩多少钱?”
“没事,回去够的。”
“你说你们也是,花这么多钱,买个女娃娃做什么。”表妹压低了声线数落她,“到时候嫁出去了,还不是别人家的姑娘。再说这丫头已经这么大了,指不定还不听管教。”
“我看挺乖的。”胡凤娟的声音很轻,慢慢悠悠,却是带着笑的,“而且我们两口子岁数都这么大了,还是带个闺女好。闺女贴心,小棉袄。”
表妹轻哼,“也就你们两口子心宽。”

许菡蜷在炕角,渐渐被炕头的温度焐热了胳膊。她翻了个身,想着白天见到的那只狐狸,总算合了眼。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胡义强和胡凤娟便带着她搭上了表妹夫开的卡车,赶往城里的火车站。
他们到得早,火车却来得晚。检票员拿喇叭喊着晚点的车次,声音在挤挤攘攘的候车室里回响。排在检票口的队伍逐渐散开,胡凤娟去了趟厕所,只留下胡义强背着行李站在墙脚,满是茧子的手紧紧牵着许菡的小手。
“饿不饿?”他小声问她,“早知道火车晚点,应该带个茶叶蛋出来的。”
许菡摇头。
胡义强抬起脑袋左右看看,瞧见人们挤在小卖铺跟前,叫嚷着买玉米和茶叶蛋。他便捏了捏她的手心,低头嘱咐:“在这等着啊,阿爸去给你买根玉米。”
顿了一顿,小姑娘颔首。他于是摸摸她的脑袋,松开她的手,走进了那头的人堆里。

许菡远远瞧着他的背影,再望一眼厕所的方向,悄悄挪动脚步,往人多的地方走去。她还记得蔡老的交代,也记得那间宾馆的名字。
只要扎进人堆,她就能跑。
她一边小心地穿梭在人群中,一边注意着胡义强的身影。脚下的步子愈来愈快。

扭头要跑的那一刻,她耳边响起吴丽霞说过的话。
“但是你们这么小,很多时候没法选,也不知道该怎么选。”

她跨出第一步,脑海中闪过万宇良蹿起来推她脑袋的动作。
“坏人才喊条子,不准这么喊。”

另一只脚也抬起来,却没再跨出去。许菡停在人海里,身旁经过陌生的人,清黑的眼仁里映出黑色的剪影。

十分钟后,胡义强回到墙边,找到等在原地的许菡,把刚买的玉米递到她手里。
“先焐会儿手,别烫了嘴。”
小姑娘点头,抬起胳膊,重新握住他的手。

那年春节,胡氏夫妇带她回到南方,寻了一个算命先生。
算命的说,她跟佛有缘。

他们便从佛经里摘一个“珈”,替她取了名,叫珈瑛。






第42章 18-2
门板被推开的时候,发出吱呀一声尖细的哀嚎。
许涟蜷缩在角落狭小黑暗的帐篷里,抱紧怀里的被子,把脸埋进干燥温热的被褥。
“要走了。”门边传来男人沙哑低沉的声音,“小涟呢?”
“小涟还在睡觉。”许菡就站在帐篷外边,小心翼翼的嗓音离得很近,“爸爸,今天会疼吗?”
窗外暴雨如注。轰隆隆的雷声在远处翻滚,许涟发着抖,没有听到男人的回答。
“那……那能不能,我一个人去?”瓢泼雨声中,许菡的询问断断续续,“小涟怕疼,会哭的……”
男人的声线在一片杂音里模糊不清,“你不怕疼?”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许涟听不见许菡的回答。她屏住呼吸,发起了抖。
片刻之后,帐篷外响起许菡细细的、带着哭腔的回应。
“我是姐姐,我不哭。”她说。
男人什么也没有说。许涟一声不吭地躲在帐篷内,隐隐听见许菡的脚步声。门被彻底打开,而后又重重合上。
卧室回归死寂。雨点敲打着玻璃窗,急促而低沉。
许涟独自躺在黑暗里,不敢哭,也不敢说话。她死死抱着被子,在雷声轰鸣中捂住自己的耳朵。

“许涟?许涟?”
轻微的摇晃让黑色的梦境断了线。
许涟睁开眼,微张着嘴喘息,眼球转动,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到杨骞的脸。他躺在她身旁,一条胳膊支起身子,眉头紧锁,滚烫的右手紧抓她的肩膀。
“又做噩梦了?”她听到他问她。
仰起下巴长长地吁了口气,许涟动了动胳膊,撑着床褥坐起身。伸手摸开自己这一侧的床头灯时,她才发现身上的睡裙早已被汗水浸湿,紧紧贴着自己瘦削的背脊。
杨骞也坐起来,捞过床头柜上的水杯递到她跟前。
推开冰凉的水杯,她抿唇按了按太阳穴,“公安那边来电话了吗?”
窗帘的缝隙里透出室外灰蒙蒙的天光,许涟扫了眼床头的电子钟,时间显示的是早晨六点。“还没有。跟踪你的肯定是他们的人,不然不可能五个小时了还没讯问出什么名堂。”只好又把水杯搁回床头柜,他挠挠后脑勺,抄过遥控器把空调的温度调低,“估计正在想办法糊弄我们。”
墙上的空调不断发出嘀嘀的提示声。她重新躺下来,拉了拉腰间厚软的蚕丝被。十月底的天气,其实已经不需要开空调。但她习惯一年四季都开着,在寒冷密闭的空间里裹紧被子入睡。
“我累了,杨骞。”将被角拉到胸口的时候,她听见自己这么说,“等手续都办好,我们就各自出国,分开吧。”
打着赤膊的男人不再摁动手里的遥控器。他回头看向她,半边脸沉在了阴影里。
“不是说好了一起走么?”
许涟翻个身背对他,厌倦地合上眼,“财产分你一半,别的不要再说了。”
身边的男人沉默几秒,接着便冷冷出声:“你还是怀疑许菡是我故意杀的?”
近乎质问的语气激怒了她。猛然翻过身来,她撑起上身逼近他下颚紧绷的脸,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进他眼底:“她好好的在这里待了八年,连孩子都生下来养大了——怎么可能突然就要偷偷跑回去?”下意识地眯起双眼,她控制不了自己愈来愈快语速,竭力克制的嗓音也赫然抬高,“她那么聪明,会不知道后果吗?我早就跟她说过只要她敢跑我就敢杀她——她以为我是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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