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个夜晚,屋子里燃着炉火,吉里夫人坐在沙发上正在打毛衣,她的手指在一堆毛线中灵巧的翻转着,眼神却显得略微有些心事重重;我披着温暖柔软的羊毛毯,双腿蜷缩在沙发上,埃里克坐在我面前的凳子上,膝盖上放着雪莱的诗集,手指微微蜷缩放在书页上,眼神温和的望着我,念着那些诗歌;克丽丝汀搬出了自己收藏已久的一盒子花边,将它们从盒子里拿出来、铺平整再放回去,眼睛不时瞟过来又收回去。
被火钳拨弄过的火焰发出一声响亮的噼啵声,吉里夫人轻叹了口气,将毛线针放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后腰直板板的挺着,“先生,我必须与您谈谈,以一个母亲的身份。”
事实上,我早就明白,自从痊愈以来,这一场谈话就注定会在某个夜晚降临。
埃里克放下手里的书,小心翼翼却又胆大包天的拿起我的左手,用干燥温暖的唇在指背上贴了贴,才踏着坚实的脚步走了出去。
吉里夫人带着埃里克走到外面的房间,房门被虚掩。
我和克丽丝汀都很清楚这一场对话的分量。
一个男人守在我的病榻前这么些日子,相当不合礼法,所以谈话的结果,要么是埃里克离开我,从此消失不见,当然我们都明白这不太可能;要么就是另一种结果,埃里克必须学会承担责任了。
令人坐立不安的谈话持续了整整一个钟头,克丽丝汀不停地望向我,同时忍不住用微笑安抚我。
可都于事无补,我坐在沙发上忍不住向外张望,手指在羊毛毯中慌张的拨弄着,就如同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维轨迹。
终于,房门再次被推开了。
埃里克走进来,金眼睛里充斥着浓烈的情绪,仿佛浇了热油的烈火般,熊熊燃烧,但他却只是走到我面前,单膝跪下,捧起我的手,在上面深深一吻,就再度站起身来。
“亲爱的,我最甜美的天使,相信我,请相信这个卑微的家伙,不会让您等候太久的。”
接着,他转身离开房间。
一连两个礼拜都并未出现。
吉里夫人当然不会让我对埃里克的离去产生一丝一毫的误解,她告诉我,埃里克已经向她忠实且诚恳的表述过对我的爱意,并且愿意付出一切,换取我成为他的妻子。不过吉里夫人对此的要求是,他必须做出足够的保证,说服吉里夫人能够同意这门亲事,至少,让她了解,嫁给埃里克,我的未来是幸福、安宁的。
总而言之就是,用不了多久,我和埃里克,就要订婚了。
“亲爱的,我怎么能想到,你比我年纪更小,却先找到了灵魂上的伴侣呢?”克丽丝汀半哭半笑的说。
很小的时候,我和克丽丝汀把床单缠在身上,后摆长长的拖在地板上,当成洁白的婚纱,又用讨来的鲜花插在盘好的长发里当做花环,携手走向‘圣坛’,装作一往无前的念着铭记在心中的誓词。
似乎每个女孩子都会在小时候憧憬爱情与婚姻,无条件的爱上辉煌的烛火、柔软纯净的白纱、鲜艳璀璨的鲜花还有明亮璀璨的戒指。
连梦境里,都被这种美好的场景所充斥。
任何关于埃里克的事物都在脑海中被无限放大,我从未想到过,原来自己会有如此敏感细微的感受,仿佛回到了童年般,他的气息、声音、唇边微笑时的细纹甚至金色眼眸中的波纹,这些被视觉印刻下的东西,停留在某个奇幻的瞬间,被无数次的回味。
当全身心投入一段感情时,那种幸福感几乎让我窒息。
某个清晨,晨露还未褪去时,小E飞到我的窗台上,而它的脚上系着装有粉红色钻石戒指‘精灵’的纸包,我知道埃里克准备好了。
吉里夫人端着早餐走进屋子来,盘子里面摆着一封来自埃里克的厚厚信笺。
“梅格,妈妈想和你谈谈。”
第一缕日光从窗口处泼洒进来,带着最美好的橘色和最美好的温度,似乎真的是冬日万里挑一的好日子。
吉里夫人坐在她最喜欢的绒布椅里。在我刚刚有记忆的时候,她就坐在这张椅子里,表情如初阳般柔和的哄着我入睡,她的发丝被阳光穿透变成类似于成熟橘子般的红色。
“梅格,曾经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开始觉得自己很幸运,即便一无所有,你失去了你的父亲、我失去了我的爱人,但是我从未怀疑过我是幸运的……因为,你有比你父亲更坚定的心,我觉得一个女孩子,假如真的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话,她就是幸运的,作为一个母亲,能知道自己的女儿究竟想要什么,也是幸运的。”
我望着吉里夫人黑胡桃木色的眼睛,表面覆盖着水晶般透明澄澈的液体,这种颜色拨动人心底最柔软的心弦。
“妈妈……”
“你的性格比我见过的所有女孩都坚强、都固执,我甚至在想,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男人能够走近你么?能走进你的世界,容忍你拥有自己的思想,并且一直拥有……我曾经觉得你的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但,必须承认,他也做不到这点,所以,我是如此的担心你……”
“妈妈。”
从小,吉里夫人就不曾单纯的把我当成个懵懂未知的孩子,她明白我有自己的性格,也尊重我的思想,并不试图将我改造成一个母亲心目中的好女儿,这份难得的宽容,足以让我活得幸福、安乐。
“也许,梅格,我知道,埃里克很有钱,尽管我不知道他的钱究竟从哪里而来,也许现在的他愿意为你付出全部,你会过的比卡洛塔还奢华还富贵,可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爱你,适合你,最重要的是,你跟他在一起,真的会快乐么?”
“实话说,妈妈,我并不知道跟埃里克在一起是否适合,我们彼此都有太多的缺憾,并且我不知道这种缺憾是否能用时间来弥补,但,我们有共同的爱好,共同的世界,最重要的是,我们爱着彼此,这是我唯一能确定的事情,也许我们可以用这唯一确定的事情来尝试面对其他所有的一切。”
“好吧,如果这出自于你的真心回答……”吉里夫人埋头在手帕中大约过了半分钟才抬起头来,亚麻手帕将脸上的眼泪拭去大部分,依然留下斑斑泪痕,“现在,我们需要讨论关于婚姻的事情。”
“妈妈……这只是订婚,我还会在你身边留很久的,好几个月。”我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变得像个因为即将离开母亲而表情不舍的孩子。
吉里夫人握着我的手,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我恍惚意识到,即便吉里夫人努力扮演着父亲和母亲的角色,她也只是个脆弱且无助的即将失去孤女的女人。
幸福来临之前,总要面对现实中的各种繁琐。
比如,剧院的修缮和重建。
舞台烧毁严重,前排座椅也被大火吞噬的所剩无几,演出暂停意味着没有收入,外加繁琐的修缮支出,这笔巨款足以让国家舞蹈学院的负责人们觉得头痛欲裂,两个经理人更是摇摇欲坠,经历过这一场灾难,他们甚至连提起‘剧院幽灵’这四个字都觉得寒毛直竖。
在这种兵荒马乱的环境下,我的订婚顺理成章的被低调处理。
不过,有一件事情最为迫切的需要面对。
我还未见过爱人的真正面容。
潮湿的石窟中,数不尽的烛火灼灼燃烧着,我和埃里克坐在他新添置的餐桌上,桌布上盛放香槟酒的冰桶里有冰冻的白雾升腾,晶晶亮的餐具,精致的礼服,而我们如同每对初次约会的情人,拘束又紧张。
天知道,此时的我有多想把冰桶贴在自己脸上,好让脸上的热度稍稍褪去。
燃烧着的熏香蜡烛冒出白烟,将埃里克的嘴唇转换成一种比熟透樱桃更红艳的颜色,他修长的手指在桌布上摩挲着,欲言又止。
“埃里克?”我放下手中的银叉,努力让自己变得主动些,我太清楚埃里克的性格了,若是指望他来开口说第一句话,怕是等到盘中新鲜的鳕鱼变得冰凉,“你有什么想法?”
“是的,我想为你弹奏一首曲子。”他站起身来,走到他的管风琴旁坐下。
“等等,埃里克……我想知道,你有没有话想对我说?”
埃里克弹奏钢琴的手指停滞下来,悬在半空,迟疑了半天才缓慢转身,面具下的金眼睛变得怯怯。
“命运让我承担罪责,
赐予我这张病灶,
一位母亲,给予我的第一份礼物,
便是这张面具,
这无情的衣饰。
都像每天都需要饮下新鲜的毒酒,
亲爱的,
亲爱的,
我究竟该如何向你乞求,
获得你的爱……”
埃里克坐在冰冷的石阶上,金眼睛里如孩童般的纯净,伸出双手来。
我几乎不曾用半秒钟迟疑,就将手放进他那坚实冰冷的掌心。
“埃里克,
我的音乐之王,
天神赐予你,一份礼物;
这份礼物让你与众不同,
别管世人的评价,
忘记那些苦痛,
这世界上,
你所拥有的爱足以换取我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