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没有。或许长大的标志之一就是,对于很多事情,曾经耿耿于怀的答案,都已经不再重要。
葬礼结束后的当晚,我们三人一起吃了顿饭。讽刺的是我们居然选择了麦当劳,就近找的地点。很早以前我们还是一家人时,也经常因为匆忙而跑去麦当劳随便吃点什么,那时候麦当劳还是很新奇的进餐场所,很多小孩都羡慕我。
大家心不在焉地对坐着,忍受着小朋友跑来跑去的吵闹环境,都没说话。后来我爸象征性地吃了根薯条,抬起头,神色复杂地瞟了一眼我妈。在他沧桑面庞的衬托下,妈显得那么年轻,我早发现了,她今天化了很精致的妆,似乎为的就是让自己在情敌的葬礼上看上去更有尊严一点,毕竟,这是她唯一一次胜利的时候,尽管胜利的到来不是她努力的结果。
“过得还好吗?”爸唐突地问。
“还行。”妈回答,她想努力自然点,反而更不自然了。
“你呢?”爸又问我。
“也还行。”我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他无意义地重复着,不安地低下头,右手紧拽着裤子,直到十指发白。很奇怪,就是那一秒我突然就决定原谅眼前的男人了,我决定不再计较他曾经做过的一切,留给我的一切,以及他将要展现给我的一切。这些,我都不计较了。
“听说解放路那一带开了家潮州菜馆还不错,咱们一起去吃吧。别吃这个了,垃圾食品没营养。”我看似漫不经心的话里透着别有用心的暗示。爸微微吃惊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再次低下头,我感觉他眼里的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也好,上次小刘还喊我去尝呢,当时有事没去成。”小刘是妈的一个麻友,她声音有些涩,似乎是紧张造成的。
“那走吧。”我率先起身,仿佛自己才是领头的家长,而他们是两个刚吵完架不知如何重归于好的熊孩子,唯唯诺诺地跟在后面。
爸,你一定不知道,其实我并没原谅你,我想可能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了吧。可该死的是,我又比谁都清楚,你其实就是个软弱又清高,外表冷漠严峻内心多愁善感的好人。所以,我决定让你以为我原谅了你,让妈以为我原谅了这个家。因为只有这样,你们或许才能好受点,而我希望你们能好受点。因为我在外漂泊了这么多年才终于搞明白一件事——无论如何,我最爱的人里始终有你们,我会一直这么爱你们,在我这该死的停止了摆动的生命彻底终结前。
四
参加完陈曦葬礼的三天后,傅林森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准确说,是在大家眼中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主动提出陪我一起回趟老家,我同意了,因为当时我低估了自己,我以为我还没准备好,我还没勇气单独面对那个破碎的家。
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傍晚,我们坐上最后一班长途大巴,从南水镇赶回星城。三个小时的高速公路上,车子摇晃得像个婴儿床。傅林森第一次在我眼前熟睡了,他脸上再看不到那种时刻都保持着的优雅,他终于也跟正常人一样,脸部肌肉因为疲倦而微微松弛,到后来,他的头索性靠在了我肩上。
没多久,他被一次颠簸惊醒了。他朝我露出了睡眼惺忪的笑,很突然地,他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卫寻,我要走了。”
“去哪?”我努力以他那种淡漠口吻回应。
他想了想,“可能先去新疆和田那边看看。那边本来就落后,最近又发生了地震,但国内关注得不多。网上有人说那边缺老师,我想去当支教。”他笑笑,像是在心虚地跟我保证什么,“好歹我可是读了五年高中,教小朋友应该没问题。”
“做多久。”
“不会太久。然后继续走,我想趁年轻,多看看。”
“你……”我犹豫着,还是问了,“还回来吗?”
“不清楚。”
“你这话算什么意思?”我来火了。
“我只是……真的不清楚。”他轻轻地躲开了我咄咄逼人的直视。
傅林森,这种时候你敢不敢别那么诚实,能不能别那么残忍。你别以为只有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你虽然看上去优柔寡断,但那不过是你太过温柔的保护色。你真正决定的事,从来没谁能改变对吗?你现在之所以告诉我,只是想不负责任地把善后的烂摊子推给我对吗?你个龟孙子。
“滚吧,滚。”我没好气地骂了两句,努力让自己不那么感伤。隔了很久,我又说:“如果,哪天你撞见苏荷。帮我告诉她,我一直在等她。”
“好。”
当傅林森用平稳的声音毫不犹豫地答应我时,我更坚信了,苏荷还活着。
之后傅林森就走了,我没去送他。
过了几天,当所有人都跑来问我为什么不见他来上班时,我才觉得是时候宣布了,于是我去找芳姐替他办了离职手续,不过是个程序,对他没有任何用。至于他剩下的那点来不及结算的工资,我果断转给了自己,算是替他收拾烂摊子的补偿费。
小乔是最后才知道这件事的,或者说,她选择最后才承认这件事。当晚我正要下班,跟她在办公室的门口对上,她没跟我打招呼,面无表情地撞开我的肩,径直走进办公室里。那一下撞得很用力,我知道她在生我的气,但我假装不知道。
第二天,小乔没来上班。
第三天,她来公司办离职手续。两个经验丰富身经百战的老员工突然辞职,这让年叔痛心疾首备受打击。他一边长吁短叹,一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小乔却态度坚决。
“年叔你就签了吧。你瞧瞧我,身上还有房贷呢,都不在乎了。你不就少一个员工吗?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况我还不算好,你就放了我吧。”
“哼,你们这群年轻人啊,就知道爱来爱去。人生不是只有爱情的。”年叔恨铁不成钢。
“像你这种有老婆有儿子的人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呗。老娘我已经三十岁,再不抓紧找男人都要绝经了。”小乔风没心没肺地开着玩笑,看她这么有元气我又放心了。那天她收拾东西离开公司时,我追下楼去。她听到声音转身看我,并没有之前那种凶悍而怨怼的表情了。
“得,什么都别说,我不会听的。”她态度坚定。
“没,我只是来告诉你,他去新疆和田做支教了。”
她一愣,“你就这么把他给卖啦?”
“他可没说让我保密。不过这只是他的第一站,你要抓紧了。”我无奈又坦诚地歪了下嘴,“老实说,我不看好你。但我支持你。至少你喜欢的人还在,比我强。”
她按耐不住狂喜,扔下手中的纸箱,冲上来抱住我,狠狠在我脸上亲了口,“小寻寻,老娘果然没看错你!咱们以后要当一辈子的好姐妹!”
“姐妹你个球!赶紧滚,以后你走了没人跟我抢肉包子,我求之不得。”我反应过度地推开她,胡乱抹掉脸上的口红印,这才发现小乔双眼湿润了,这把我给吓坏了,“怎么啦,我刚说着玩的,你别哭啊。你这是干什么啊。”
她拼命摇头,忍住了哭腔,“卫寻,你还记得今年六一儿童节咱们去游乐园玩那次吗?下午你跟贝贝还有芳姐去了水上乐园。剩下我跟大森两人,我一跟他独处就紧张,于是跑去买了两支冰激凌。我把冰激凌交到他手上时才想起他不爱吃草莓味,我慌里慌张地说要换,可他立马咬了一口,然后冲我笑了。你知道吗?他冲我笑了,我当时没忍住,伸手去帮他把嘴角的奶油擦掉了,他当时愣了一下,很认真地朝我说了声谢谢。虽然口气还是跟往常一样的礼貌,但我知道,那声谢谢是不同的。我说不准那种感觉,但我就是知道,他不是谢谢我的冰激凌,也不是谢谢我为他擦掉了奶油,他是在谢谢我喜欢他这件事。你懂吗卫寻?对于我的心意,傅林森有在做出回应。”她还是哭了,胡乱用手抹眼泪,“我本来不想说这些的,但我想你肯定能懂我。就是那天起,我知道自己没办法了,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不管他喜不喜欢我,我都喜欢他,不管他上哪,我都跟着他。”
按照我的脾性,本来应该大声嘲笑她“你想太多了他回应你个屁”,但看着满脸泪水的小乔,我只是郑重伸开双手,心酸地抱了抱她:“保重。”
她在我怀里点点头,吸了下通红的鼻子,咧嘴笑了,“你也是。”
半个月后,我收到了小乔的微信。
没有文字,只有一张自拍照。她跟傅林森并肩站在阳光明媚的户外,穿个一套用意大利文写着“我爱你”的白色情侣款T恤,后面是干净澄澈的蓝天。小乔表情夸张地朝镜头噘嘴,一张不再少女的脸上却溢满了少女初恋般的幸福,而傅林森则依然是那副纯良无害的淡淡微笑,帅得惨绝人寰。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套T恤一定是她连哄带骗让傅林森穿上的,反正傅林森也不认识意大利文。我这种人当然也不认识什么意大利文,刚从北海回来那段时间,苏荷曾每晚都会用不同语言的“我爱你”代替晚安。她发给我的最后一条短信正好是意大利文:Tivogliobene。
后来我才知道,这句话翻译成“我需要你”更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