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跟谁说起过这段往事,我不知从何说起。所以傅林森也无从知道,为什么一个月后当我撞见流浪在街头的他时,会一心软就请他吃了三碗牛肉面,还把他接回了寝室,我只是看到了我自己。如今想来,那应该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正确的感情用事。
我曾以为,朋友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人际关系,在你想起时可以打个电话,约出来吃个饭,再往深点走,也无非是生活失意时一起醉场酒,瞎闹腾一番后大家再拍拍屁股各自走人,消费的不过是廉价的热闹,买单的却是内心更大的空虚。
可傅林森却让我意识到,真正的朋友是一种相濡以沫的羁绊。
我们认识之后几乎每天都待在一块。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经意地就把他纳入了自己的生活规划,而他也全盘接受。尽管他并不会说一些振奋人心的豪言壮语,也不会在我难过时说戳心戳肺的安慰话。他做得最多的,仅仅是像个兄长一样安静地陪伴着我。但只要他在身旁,一切都会变得特别安全,特别有力量。偶然某一天他不在,我还会感到没由来的落寞。
总之托他的福,漂泊,不再是一把可怕的利刃。
两年后,我们脱离了白鸟公司。这原本也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是我幼稚的自尊和可笑的清高,才把傅林森和秦大义拉下了水。
不可思议的是,我之前居然从没为此感到过愧疚。我以为他们是自愿跟我一起走的,却没细想过,那时就算他们不跟我一起走,也可以在白鸟待得很好。他们把我当朋友,为我两肋插刀;而我,不但从不为他们挨刀,连感激的心都没有。
我们就这么辞职,都没钱,离开公司后住进了一间只有三张木板床的毛坯房。地上永远铺着一层灰,与其我们还扫一扫,但后来发现,无论扫了多少次灰尘只是越积越多。后来大家索性不管了,比起大动干戈地改善一个根本改善不了的毛坯房卫生,还不如去夜宵店多端些盘子赚几包烟钱。
那艰苦的小半年里,老王曾打来电话找我们回去,由于可笑的自尊心作祟,我都没让他们俩知道这件事,就直接代表我们三人拒绝了。你看,我多自私啊。自私到我都不觉得我这么做有什么自私。
那之后,我们认识了张雨乔、陶子和刘凯希。
如今再想想,如果当时不是小乔对傅林森一见钟情,或许根本不会有今天吧。原本只是一个工作室老板娘跟三个兼职美工的关系。可小乔并不满足一周只见傅林森一次的频率,谁让她对爱的渴求总是表现得那么直接。她提议组建动漫工作室,其实对于她来说,这根本就是一场吃力不讨好的冒险。她大可带着她手下五六名员工继续开她的广告设计工作室,继续享受她有房有车收入稳定的单身贵族生活,可她统统抛弃了。
创业是一个大坑,我们义无反顾地往里跳,还不断地拉上更多人。
年叔、芳姐。
余雷、苏荷、简凝、张翔。
大家拿着目的地不同的单程票,搭上了这辆越跑越快越行越远的火车。大家在车厢里欢笑、落泪、奋斗、争吵,大家同甘共苦又反目成仇。有些人在这趟旅途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奋勇直前,比如年叔,比如秦大义;有些人也如愿以偿看到了惊艳的风景,比如张雨乔和刘凯希,只要能跟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每一天都是崭新而激情的一天;也有些人,从不在乎火车开往哪里,会在什么时候停下,他们只是安静地坐在窗前看着手中的书,不慌不忙、怡然自得,比如傅林森和芳姐;自然,也有些人迷失了,比如我。
“想什么呢?”林森试探性地打破沉默,我好半天才回过神他是问我话,强撑起一个笑脸,“追忆似水年华。”
“追你个大头鬼。”今天一大早起,小乔就看不惯我这副蔫相了,抢话道,“敢不敢跟姐去蹦极,那才叫追忆。听说第一次玩那个会有濒死感,让你的回忆像走马灯,一下全跑出来了,当然,还有尿。”
被树叶过滤后的零星光斑随着夏风摆动,不时晃进我的眼中。我回味着小乔耍的嘴皮子,还是笑了,我想,这种时候应该要笑。
那天我真的去蹦极了,因为我想感受下什么叫濒死感。可惜我没再忆起往事,也没有尿出来,我只是无依无靠地不断下坠着,直到胸口被剧烈的窒息包围,然后又被一道力量狠狠拽上去,就像被拽出深陷的泥潭。世界在那一刻温柔而缓慢地颠倒着,一切都变得恍若隔世。
恍然间,有人似乎从背后轻轻抱住了我,她的下巴枕在我肩上,声音透过嗖嗖的风声微弱地飘进我耳里:卫寻,我真的好爱你……
眼泪夺眶而出后,我分不清楚它在往上飘还是往下坠。
晚上回到家后我整个人彻底松懈了。
那晚我没开灯,窝在公寓黑暗的大厅中一瓶接一瓶地喝酒,直到昏昏沉沉地睡去。醒来时头疼欲裂,浑身无力得像给人揍过一顿。
我摇摇晃晃地起床,拖着残破腐朽的身体去了阳台,天空尽头只剩一点垂死挣扎的夕阳余晖,很快就要被夜幕的血盆大口吞没,尚来不及华灯初上的城市寂寥而落寞,像迟暮老人沧桑的脸庞。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睡了一天一夜。
回到漱洗间,拿起牙刷直接塞进嘴里,这才想起,并没有人为我事先挤好牙膏,也没有人为我放洗澡水,没人为我烫平衬衫,没人问我晚饭吃什么,没人为我安排明天要做的有意义的小事,没人吻我,没人拥抱我,没人呼唤我,什么都没有。
顷刻间,心如淬火。
人真贱啊,非得挨到不再拥有时,才能明白什么叫真正的失去。就算你不想明白,生活也很乐意反复提醒你这点。刷牙的时候,吃饭的时候,打电话的时候,坐地铁的时候,所有那些稀松平常却又猝不及防的时候,它突然闪现,在你胸口狠狠插上一刀,再扬长而去,留你在原地,痛得无法呼吸。
门铃响了,我回过神。
门外站着的是刘凯希,他的变化大到让我惊讶,感觉他的脸胖了些,确切说是浮肿,双眼里全是血丝,面色干黄,满脸的胡茬。如果不是身上那件巴宝莉衬衫还能让人看出一点高端品质,他完全跟工地上三十几岁的落魄搬运工人无异。他应该也被我颓废的模样吓到了,我们用诧异的眼神交汇了几秒,彼此无言,空气中泛着让人感伤的惺惺相惜。
“我能进屋吗?”他声音干涩地问了句。
“进来吧。”我点点头,弯腰给他去鞋柜拿出一双拖鞋,他像是没看到,直接精神恍惚地走进来。
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白天打量这个不算大的客厅,才发现它真是脏乱得惨不忍睹,然而比起井井有条一览无遗的干净,脏乱反让我更有安全感。
我故意打开电视机,把声音开到足够充塞每一寸空间。
刘凯希显然是想找我来诉苦的,却发现我并不比他好多少。不知情的他犹豫着,还是开口问道:“苏荷呢?最近好像没怎么见到她了。”
光是那两个字,就足够让我胸口处的器官全部错位一次,我大口呼吸,好一阵子才缓过劲来。
“不知道,别问了。”我摇着头,几乎在求他。
“哦,那……简凝呢?我也好久没见了。”
我已经没有翻白眼的力气,只能无力地摇头。幸好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象征性地讲了几句后,便说起自己的事。
“我跟陶子……分手了。”他似乎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说完后整个人泄气了。好不容易强打起来的一点精神随着他一个抱头往后靠的姿势,全部沉陷在沙发里。
“分手了?”我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惊讶点,可失败了。因为就在上个星期她毫无征兆地离职时,我就隐约猜到了点什么,但当时的我早已无暇顾及。
他语气依然恍惚,“上星期她突然就跟我提分手的,没有理由。”
“怎么可能没有理由。”
“是啊,我也想不通。我为了她,少说也放弃了几十个女人吧?这都算了,我还跟我爸断绝了父子关系,我几乎每天都陪着她,哄她开心,到处跟朋友借钱,连几年没讲过话的酒肉朋友都主动联系上了,现在欠了一屁股烂债,这些我都毫无怨言……”他声音哽咽,“可她却要跟我分手,理由都不肯给一个。你说这不是在耍我吗?当时我就不干了,我拽着她不松手,我说今天你非得说个理由,不然休想走。可你猜她怎么说的?”
不等我问,他继续说,“她这才肯说。她说:刘凯希,你是个好人,但我从一开始就没爱过你。我也没跟汤嘉文分手,我当初是故意接近你,就是为了你的钱,可没想到你却跟你爸断了关系。你现在打我吧,骂我吧,如果你实在恨我,杀了我也行。我当时气得真想杀人,可我什么都没做,放她走了。我还很贱地说:如果你想起我的好,随时回来,我等你……”说到这他嗤笑了一声,肩膀也跟着耸动了一下,“操,真他妈是个婊子。”
“是啊,女人都是婊子。”我跟着附和,只希望他好受点。
“……卫寻。”他叫我名字时,我才发现他的声音一直在颤,之前用愤怒强撑起的虚张声势彻底不见了,“其实我早猜到了,真的,我早有预感。她跟我在一起这段时间里,无论我对她多好她总是一副兴趣缺缺强颜欢笑的样子。我们每次做爱的时候她都坚持要关灯,她说不习惯。其实我知道,她不过是不想看到我的脸,或者她要把我幻想成是她心里的那个男人,才能继续下去……”他的话断断续续,似乎在哭,但我不敢侧头去看他,我怕看到这种丧家犬一样的可悲表情,就像看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