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也就有了我们所看到的,傅林森身受重伤不省人事,苏荷守在一旁哭成泪人儿。最终是我跟张雨乔赶到把他送进了医院。傅林森醒来后的第二个夜晚,苏荷独自一人偷偷来找过他。他们很快达成了一个口头协议,傅林森替她保密,条件是她立刻收手,这一切就当没有发生过。
可她并没有收手,至少,没有完全收手。傅林森出院后很快发现了。
“现在,你知道那晚为什么我会跟她躺在一张床上了吧。是她来勾引我的,她不希望我把这事抖出去,并且她也不信任我。所以她想要用身体取悦我,可能对她来说,这招一直很管用,真是个蠢姑娘。”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苦笑,“当晚在她脱掉我的外套时我就该拒绝的。可说来也奇怪,我看着她自以为聪明的样子,听着她那些违心的甜言蜜语,居然一直没拆穿。我当时就想,这个女孩究竟有多爱你啊。就算是她,要做到眼前这一步也很不容易吧。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所以你为此答应她,纵容她继续贩毒?”我张大嘴。
“不,我没有。我告诉她,我绝不允许这种事情继续发生。不管她是为了你,为了公司,还是为了自己,都必须停止。她笑着告诉我她不怕我。当我告诉她我要把这事告诉你时,她还是慌了。”
林森继续回忆。
那一晚他们约在了公园的小树林里见面,是苏荷提出来的。傅林森隐约猜到了会发生什么事,还是坦荡荡地赴约了。最后当彼此在这件事情上都不肯让步时,苏荷狗急跳墙了,她从包里抓出一把手枪指着他的头,傅林森并不知道那东西从哪来的,但有一点他清楚,那是真枪。苏荷哭喊着:别逼我,我会杀了你的。我真的会。我什么都干得出来!傅林森却一如既往地镇定,他说:开枪吧。你要想杀,上次我就死了。
“最后在我的坚持下,苏荷还是妥协了。那以后,她安分了不少。直到……”傅林森目光游移,迟疑着要不要说下去。
“直到公司破产,我再一次去找她。”我接话了,我必须面对这个残忍的真相。
“是的。那天我想阻止你,可你没听我的,不仅是你,年叔,小乔,还有很多不知情的老员工都眼巴巴地希望你能去找她。那一刻我才彻底意识到,事已至此我根本没法说出真相了。因为如果我说出来,那么负罪的将是十几个人,你们的双手都会沾上这笔赃款,你们还可能为此被牵连进去,一切都晚了……”林森无力地垂下头,没再说下去。
后面的事情不难猜到,苏荷不但继续贩毒,还诱拐陶子和其他女生去卖淫。她想尽一切办法筹钱,再以另一个“何总”的名义,并且以警方无法查询的方式汇入了公司账上,而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何总,如今回头再想想确实漏洞百出,有钱又傻的大老板只出现在电视剧里,现实中能赚钱的商人都精明得很,平白无故又没有任何好处,傻子才会砸钱。可苏荷比谁都明白,公司对我而言有多重要,所以她无论如何都要帮公司弄到钱。
真讽刺啊,如今我一身清白,她却万劫不复。
我又不争气地想到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抢过她手中那些赃钱,扔得漫天飞舞,而她像个乞丐一样毫无尊严地跪在我面前胡乱地捡着,卑微到了骨子里。做完这一切后我自以为正义地离开,她求我别走,我却还用钱一张一张塞进她的内衣里,再次羞辱她。天啊,卫寻,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你这个自私龌龊的畜生,你这个婊子养的。好好看看,你做了什么?现在你满意了!你他妈满意了吧!我的身体颤栗得更厉害了,整个人却精神恍惚地站起来,不受控制地往前冲。
“去哪?”傅林森跟上来抓住我。
“我、找她……我要去找她……”
“你疯了?!”他的话当头一棒敲醒了我,他谨慎地看了下四周,努力压低声音,却压不住语气里的愤怒,“你找她做什么,感激她做的一切?还是去道歉?眼下这些都没意义了。你以为只有你被请去喝茶?公司里有很多人都去过了,也包括我。你还不明白吗?你曾经跟她走得最近,警方不会放过你这个突破口的,你现在必须冷静。她已经为你走到这一步了,你还想害死她吗?”
力气像是在深海之中嬉戏的鱼群,刚游进我的身体,在一个微小的惊吓后又迅速撤离得干干净净。只因为傅林森的那句“你还想害死她吗”,双腿再次失去行动力,整个人都瘫软下来。我跪倒在地,五脏六腑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血腥味横冲直撞地从喉咙涌出,我想吐,却吐不出来,眼前只剩一片惨烈的白。
站起来啊,卫寻,他妈的给我站起来啊!我朝自己喊。
可是没用。
我慌了,我怕了。今晚的风太冷,我紧紧抱着胳膊,触手冰凉,全身好像一点热度都没有了。
第十六章
人真贱啊,非得挨到不再拥有时,才能明白什么叫真正的失去。就算你不想明白,生活也很乐意反复提醒你这点。刷牙的时候,吃饭的时候,打电话的时候,坐地铁的时候,所有那些稀松平常却又猝不及防的时候,它突然闪现,在你胸口狠狠插上一刀。再扬长而去,留你在原地,痛得无法呼吸。
一
傅林森说:保持冷静,好好活着,你跟苏荷可能还有机会见面,也可能永远没有。无论如何,你要等。
那晚之后,这句话成为我身上的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它让我持续疼痛,保持清醒,钢筋铁骨,绝不倒下。
我照常回到公司,努力融入工作环境,假装一切都欣欣向荣充满干劲。
我每天朝九晚五,和所有同事亲切地打招呼,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一起抱怨楼下的外卖越来越难吃,一起加班时边喝速溶咖啡边泡面。哦,对了,我最爱的事情就是因为突发状况而加班,最好是忙得天昏地暗回到家就能倒头睡。
值得欣慰的是,年叔跟老王两个老校友可谓相逢恨晚,大有好基友抱团走的趁势。两个男人自从有了前两次的愉快会面,之后无论是工作接洽还是私下生活的邀约都变得紧密频繁,相信两个团队公开合作只是时间问题。
我的五月份,也是公司的五月份,就在匆忙奔赶绝不回头中结束了,随之而来的是声势浩大的六月。连续的阴雨天在某个大清早突然被晴空万里所取代,宣告夏天彻底降临。一直以来,星城几乎是没有春天和秋天的,而我早已经从抱怨变为习惯。还能有什么不习惯呢?算一算,我来星城都有五年了。
深切地意识到这点,是在六一儿童节的上午。芳姐自从上次与我那一番交心的倾谈后,彼此关系拉近不少。她不再摆出长辈架子,她变得更像一个体贴知心且不会多问的大姐姐,总是无微不至地关心我这个郁郁寡欢的弟弟,一有什么折腾的事都爱叫上我,就怕我一个人待着胡思乱想。
我坐在游乐园的白色长木椅上,左手拿着一个灰太狼的氢气球,右手拿着一串在骄阳下渐渐走形的棉花糖。这些都是苏姐的儿子贝贝逛公园时沿途缴获的战利品,这会他正在妈妈的监护下玩海盗船,稚嫩的尖叫声飘散在风中,隐约能吹到我耳边。
小乔在一旁笑得特别开心,傅林森也气定神闲地眯起眼,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悠闲假日。是的,他们也在。最近他们总是像两个保镖一样一左一右陪同着我,就算我精神萎靡眼神呆滞无心聊天也没关系,他们会自动隔着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对年轻父母正带着他们的大龄弱智儿童在共享天伦之乐。
在他们两个没营养的聊天声中,往事纷至沓来。我记得五年前的这个时候,自己正坐着长途车来到星城。那是我第一次单独一人前往大城市,这跟坐在学校旅游车上或者跟随父母出行截然不同。那时的自己什么都不需要考虑,星城只是一座漂亮繁华的大城市,可当我独自面对时,它却变成了一座随时将我吞噬的冷漠迷宫。
我像所有乡巴佬一样,经历过了刚来大城市的各种挫折。在火车站附近的商店买矿泉水时被调换了一张100块的假钱;开口问路时因为口音太重的普通话而遭人嘲笑;坐公交车时不会看站而坐反了方向。意识到自己坐错车时已经晚上十点,我打电话给白鸟公司的招生负责人,那边是一个娇嗔却特别不耐烦的女声:“哎呀,你怎么跑那么远去啦?现在都没车啦,出租车好贵的要两三百,你要不认路他们还会黑你。这样吧,你先找地方休息一晚,明天再搭地铁过来,我把路线编短信发给你。”
当晚我没有找酒店,我对那种以人为单位隔成一间间牢房的大楼房感到没由来地害怕,我跑去游乐园的长椅上干巴巴地坐了一晚,可能就是在此刻我坐着的这张长椅上也不一定。因为我清楚记得,五年前的那晚我一抬头就能看到那艘巨大的海盗船像钟摆一样停在半空中,还有更远处一点的天边的月亮。也是那一次,我才意识到月亮是有感情的,它像无处不在的旁观者,它慈悲为怀,它唉声叹气,却又对每一个可怜人的遭遇无动于衷。那一整夜,陪伴着我的,只有寂静、孤独和蚊虫的叮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