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这话问住,半天答不上来。最终我坦白道:“我知道你以前最爱的动画片是《圣斗士星矢》,我不想泼冷水,但现实世界里正义必胜的法则都是骗小孩的。我们是没错,我们是受害者,可这依然改变不了我们会输掉官司的事实。”
“卫寻,我这人脑袋是不灵光,也还没你想的那么傻。”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随即忧愁地回过头,“我其实,比你们以为的要坏得多。”
我瞬间就猜到了,“你要走?”
他愧疚地点点头,不停地用舌头舔着下嘴唇,“老王挖我回去当原画总监,他说这个位置换了几个人,他都不满意。”老王是白鸟公司副总裁,曾经对我们几个新学员青睐有加,也算是白鸟公司里唯一一个不耍阴谋手段的靠谱高层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前几天。”
“你想好了吗?”
他无助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去啊!”我提高声音。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我继续说:“还犹豫个屁啊?赶紧去啊。”
“可是……我……”
“秦大义!”我不耐烦地打断他,“你他妈是不是男人啊。”
“我……我是男人啊。”他委屈了。
“我们几个人里你一直是大家公认最厉害的。你肯努力,付出的也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的还要多,你的才华不应该被埋没。我知道你现在想什么,你觉得这样做没义气。可是义气能带给你什么呢?它拯救不了梦航的死局,它什么都改变不了,最终还要赔上你自己的前程。值吗?只有娘们才有这种妇人之仁。”我发誓,我对广大妇女没有任何歧视,我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
他还在彷徨,“这些我都想过,可是……”
“妈的,没什么好可是,没人在乎你是怎么成功的,人们只在乎你成功之后的辉煌。况且我相信你永远会是我认识的秦大义,你不会因为与谁为伍就改变自己的初衷。你现在需要的仅仅是一块更好的跳板,让自己飞得更高更远。这样,我以后好歹也能以曾认识你为荣。”
“别这样说,你也很好……”他忙辩解。
“少来,我几斤几两我自己清楚。我说认真的,你明天立刻就过去。”
秦大义眼里闪烁着苦楚而悲怆的泪光,但总算是想通了,“卫寻,你知道我不想这样的。可是……我真的太爱这行了,我不能就此停下。”
“废话,这必须的。”
“谢谢你。”他用手背抹了下眼角,看向窗外,“你永远是我朋友。”他说。
“当然。”我打起精神笑笑,恍惚间又回到了刚离开白鸟公司的那天,秦大义抓着大包小包一脸狼狈地追到公司门口,憨着一张脸半天说不出话,最后憋出句:你们走,我也走。我骂他:别犯傻了,快滚回去。他却生气了,格外认真告诉我们:不行,要走一起走,咱们是朋友啊。
那句话,说得像是刚系上红领巾的小朋友在升旗台上宣誓一样忠贞。
三
五天后,官司输了。
梦航公司宣布解散,一切板上钉钉,毫无回旋余地。
连绵了一个星期的阴雨天迎来首次短暂的放晴,窗帘全部拉开,三月中旬干净的暖阳把整间大屋子都照得亮堂。那天上午我跟傅林森还有小乔站在三楼,看着底下楼层的同事们默默收拾着办公文件。梦航公司,从几个志同道合的年轻人误打误撞一拍即合,到热血沸腾地创建工作室,到正式注册公司,再到风雨同舟地招兵买马走上正轨,这艘承载着梦想的大船,都来不及在海水里打个转儿,就直接沉没了。
如今再回想这两年走过来的点点滴滴,所有的所有真像黄粱一梦。
“妈的。”小乔红了双眼,她低声咒骂了一句,转身奔向厕所。
我不忍再看下去,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静一静,途经年叔的办公室时,房间里烟雾缭绕,隐约还能看到光线之中飘浮的细微的尘埃。公司出事这些天,戒烟多年的年叔又回到了一天两包,怎么也停不下来。此刻他还是穿着第一次见我们时穿的那件灰蓝色的旧外套,头发油腻凌乱,满脸胡茬地伫立在玻璃书柜前面,显得格外落寞。他放下手中的烟,小心翼翼地端起墙壁上的一幅挂画,画上是一张他的素描肖像,并且附上了三十几个人的签名,这是去年秋天我们全体员工送他的生日礼物,他用袖口擦拭了下装裱的镜面,看了很久,默默放回了自己的纸箱里,他在跟公司告别。
猝不及防地,去年冬夜我们在乡下围着火堆喝米酒的画面在脑海浮现。明明才三个月不到,却又好像过了很久。当时年叔看着红彤彤的火焰,无比哀愁地感叹着:一路走来都特别孤单。如今再回想起这句话,胸口难受得要命。
不!事情不该是这样。
我不能眼睁睁地任由失败就这么赤裸裸地碾过我。我转身扶住二楼的木护栏,朝大厅大声宣告,我要确保所有人都听到我的声音,“在座的各位,我不想在这说什么矫情话。大家都是来自五湖四海,本着相同的目标聚集到这。如今公司遭同行陷害而面临破产,这样的结果谁都不想看到。而我要说的是,只要有决心梦想换哪都能实现,这话是没错。然而,最初因为追逐梦想的那份激情和感动却不一定能找回来。我始终坚信这些日子以来的朝夕相处,公司给大家带来的远不止是一份工作这么简单。如果有谁愿意跟我们一起重新开始,重头做起,一个星期后欢迎打我电话。有更好选择的,我在这里真心祝他前程似锦飞黄腾达。”
对于这段小插曲,没人鼓掌,甚至没人表示出一个可以称之为立场的神情,大家听完后又各自收拾起东西;而我当然不指望靠着这一番苍白无力的演讲来重拾人心,我只是不能忍受自己的无所作为。
傅林森跟上来,“你打算做什么?”
“既然我们起初也是从零开始的,就还能再来一次。我们可以租个小写字楼,从最小的项目做起,等具备一定规模再重新找投资商,重新注册公司,一切都可以重来……”
“卫寻,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傅林森眼中满是不忍。
“不,事情很简单,我们现在仅仅需要钱。”我坚定地反驳。
“可我们没钱。”
“我今晚就去找苏荷,或许她还能说服余总……”
“不行!”他反应有些过激。
“为什么?”
“我们已经麻烦她很多次……”
“你不是我。”我焦虑地打断他,“是我害公司破产的,是我让三十几个人一夜之间失去了工作,这件事是我干的你明不明白?不是你,是我。我没法做到你这样心安理得。”
傅林森迟疑了一下,脸上的坚持动摇了。他比谁都懂我,我最痛恨这样的自己,对于自己所犯的错误无能为力的自己。
“还会有其他办法的。”他试着做最后的劝说。
“如果现在你给我把枪我他妈就去抢银行了!你跟我都再清楚不过,没其他办法了。能帮我的只有苏荷,只有她认识一些有钱人,只有她或许能帮我继续找到投资商。当然如果她拒绝我绝不勉强,但我必须去试一试。而且我们不会让她白帮,我们以后可以偿还她……”
“不,你还不起!”他打断我,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眸瞬间被点燃,烧出一种名为痛心的火焰,“她喜欢你,她肯定会帮你。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一次又一次地……”他不忍地停顿了一下,还是说出口:“伤害她。”
我从没想过,一直隐藏在我们三人之间的地雷会在这一刻引爆。
只是傅林森啊,你错了,一次又一次伤害对方的人,是她,不是我。是她一次又一次地伤害我,我需要承认的,仅仅是这一刻为了弥补自己所犯的错,就算抛弃尊严也要回头去求她,就这么简单。如果她为此提出的要求是让我去死,我甚至可以去死。你不会知道,有时候,尤其是最近,我倒真想死了一了百了。
“傅林森,你给我让开。”我咄咄逼人,任何争吵都没有意义。
“不行,你不能……”
“大森。”年叔不知何时杵在了我们身后,什么都听到了。他就这么突兀地插入了我跟傅林森的争执,可那之后又沉默了。他似乎在痛苦地挣扎着,最终无比艰难地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近乎在祈求:“让卫寻试试吧。”
傅林森颓然松下双肩,无力地靠在了墙壁上,给我让开了一条道。
四
第二天,我去了凤凰。
这座古城离星城并不远,火车三小时,但还得转车,长途大巴五个小时能直达。我是个怕麻烦的人,得知苏荷身在凤凰后果断选择坐巴士。并不是没想过给她打个电话,可我知道这并不是一通电话就能解决的事。
五个小时里,我只喝了一瓶矿泉水,吃了两片土司,实在憋不住了还偷偷开窗抽了两根烟。剩下的时间都用来思考自己做得对不对,傅林森那番话曾让我动摇,其实也并非没有其他办法,至少值得尝试的方法还有一些——简凝的前男友不是非常有钱吗?她或许会愿意帮我。还有我的继父,他虽没有富裕到可以跑去参加什么海天盛筵,但一个工作室的前期筹备资金还是出得起,只要他少换一辆车,少给自己留学英国的宝贝女儿寄点生活费让她泡吧吸毒淫乱的话。前提是他愿意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