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容易满足、容易快乐的人。他想着,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淡淡的嫉妒。
这想法刚一萌生,他就愣住了。从医院里醒过来后,他觉得自己的世界崩塌了,唯有无尽的黑暗。对外在所有的一切,都丧失了兴趣。可刚才,他竟然对人产生了“嫉妒”的情绪。
医科生的学业无比繁重,但好在这份看护工作也不需要时刻陪伴,而朱旧自从进入过Leo的书房后,学校图书馆也不爱去了,阁楼成了她一个人的图书馆与自习室。所以除了上课,她所有的时间都待在半山别墅里。
天气渐冷,日子一天天过去,虽然与傅云深的交流依旧很少,但也算是和平相处,但让朱旧感到沮丧的是,他还是不愿意跨出房间一步。她也不勉强,只是,她待在他房间里的时间,越来越久。
开始的时候,他会冷眼赶人。后来天气越来越冷,她就抱着书本往他房间的壁炉前贴。
“傅先生,如果我冻感冒了,你也会被传染。”她说。
“楼下大厅里也有壁炉。”他说。
“傅先生,节约能源,人人有责。”她说。
傅云深:“……”
总之不管他说什么,她总能找到反驳的话。他也懒得多说,太久没有同人交流,说话微微吃力。
她也不吵他,也不跟他说话,她就坐在壁炉前,安静地看书。她看书时神情特别专注,外在的一切仿佛不存在一般。她手中的书总是很厚一本,英文或者德文版,看起来像天书。
他烤着火睡着了,再睁开眼,发现她换了个姿势,正趴在地毯上,双手撑着下巴,还在看,一点也不知疲惫。
他忽然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会选择医科这么难念的专业?”
朱旧微怔,从书本里缓缓抬起头来。
这是他第一次问及她的事情,她心里涌起一丝喜悦。这是好的征兆,如果对外界的事情感到好奇,证明他正在慢慢打开自己的心扉。
“因为我的父母。”她语气微微骄傲,“他们毕业于海德堡大学医学院,都是很了不起的医生。”
她还想再多说一点,他却闭上眼:“我要睡觉了。”
她有淡淡的失落,但也知道,不能太着急,已经跨出了一大步。
卡琳罗做的食物还是那么咸,朱旧提过几次,她应承得好好的,可做出的东西依旧如故。她无奈地不再提,但也不愿意长久亏待自己的胃,草草吃两口就放下刀叉。到了晚上自然就饿,她啃面包,或者煮泡面。有时候直接从学校食堂带饭,每次总带两份,背着卡琳罗偷偷送进傅云深的房间里。
她说:“虽然也不怎么好吃,但好歹不咸!”
傅云深微微皱眉,饭菜混在了一起,又经过微波炉一热,卖相实在是难看。
“哎,我真是一个尽责的看护啊,还管送饭呢!”
他的拒绝在她自夸的话里,又慢慢咽了下去。他拿起勺子,从盘子里挑卖相好看一点的送入口中。
有一次她在中国超市买到了速冻水饺,兴高采烈地去做厨娘。结果把饺子煮成面糊糊,软趴趴地堆在碗里,牛肉与香菇自成一家。这也罢了,还傻乎乎地把自己的手指给烫了。
“明明我见奶奶煮饺子超级容易的呀!”她一边给烫伤的手指吹着气,一边沮丧地嘟囔。
虽然如此,她还是吃得兴致勃勃,饺子皮搅拌着馅,再加两滴醋与香油,她美滋滋地说,别有一番风味!
傅云深看着自己面前那碗面糊糊,真的是找不到一个下筷的地方,再看看她风卷残云的样子,忍不住想,她也太容易满足了,也真好养。
她吃完,双手撑在桌子上,一脸垂涎加憧憬:“啊,好想念好想念中餐啊,好想念好想念我奶奶做的菜啊!好想念好想念奶奶亲手擀面包的饺子啊!”说着,还吞了吞口水。
他被她的动作逗得莞尔,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到。
“咦,傅先生,你刚刚笑了?”她欣喜地喊道。
他一怔,送饺子的手顿住。
“我觉得你笑起来好看多了!你说对不对,梧桐?”她现在什么事情都喜欢问一句梧桐,梧桐也无比配合地“汪汪”两声,然后亲昵地用头蹭她。
梧桐已经与她混熟了,也不知她给它施了什么魔法,只要她一回来,人还离家好远,梧桐好像心有感应一般,飞窜着跑出去迎接。任凭傅云深怎么叫它的名字,它也不理会,跑得飞快。
阳光好的下午,只要她没课,就会帮梧桐洗澡。他坐在窗户后面,听到楼下花园里传来一人一狗的嬉笑声。她的笑声银铃似的,清脆又欢畅。听得多了,有一次,他竟然不自觉地伸手拨开厚重的窗帘,刺眼的阳光扑进来,几乎让他昏眩,他抬手挡住阳光时,整个人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楼下花园里,朱旧抱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梧桐在打滚。她活得像个男孩子一样,大大咧咧,席地而坐,滚草地,穿牛仔裤与卫衣,留着齐耳短发,脸上神色永远是飞扬的,充满了活力。
他忽然想起Leo说过,Mint身上有种特殊的能力,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和她做朋友。
他猛然惊觉,才两个月,不知不觉中,她慢慢地侵入了他的世界,她让他嫉妒,让他莞尔,让他允许她打破他寂静的世界,甚至,让他想要了解她……
他“唰”地拉下窗帘,迅速滑动着轮椅离开窗边,隔绝外面的声音。
黑暗寂静的世界才适合自己,阳光太盛,欢笑声也太喧闹。
朱旧感觉到傅云深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又恢复了最初那般冷漠的神色,几乎不同她讲话,也不允许她在他房间里蹭壁炉,他吩咐卡琳罗烧好了楼下大厅的壁炉。
她想了很久,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哪儿得罪到他了。
这晚下了大雨,天气更冷,她抱着书本靠在壁炉前看到很晚才回房,正准备开门进去,忽然听到有什么声音传来,先是低低的,渐渐变大,惊恐的叫声,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声。她凝神听,是从傅云深房间里传出来的。
她赶紧敲他的门:“傅先生,傅先生!”
没有反应。
她再敲,依旧毫无反应。
那声音却越来越大,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其突兀。
她扭了下门把手,意外发现门竟然没有上锁,她快步走进去,这房间是个大套房,傅云深的卧室还有一道移门,屋子里很暗,她急穿过起居室往卧室走时踢到椅子,疼得她龇牙咧嘴。她胡乱揉了下脚,摸索着推开了小卧室门。
她微怔,里面竟然亮了灯,台灯的光线调得很昏暗。
床上的人闭着眼,不知做了什么可怕的噩梦,他整张脸几乎纠结在一起,挥着手,不停摇着头,喉咙里发出喘息声,时低时高,他脸色苍白,额上冒了很多汗。
“傅先生!”朱旧微微俯身,喊他。
他被梦魇住了,对她的喊声置之不理。
朱旧握住他乱挥的手,用力抠了抠他的掌心,“傅先生,醒醒。”
喘息声渐低,他脸上神色微微缓和,然后,他慢慢地睁开了眼。
朱旧正俯身望着他,他睁开眼,四目相对,她清晰看见他眼睛里那刹那涌现的强烈恐惧。
她心一震。
他到底梦见了什么,让他害怕成这样。
他慢慢回过神来,视线一点点对焦在她的脸上,然后,皱了皱眉。
“你怎么在这里?”他嗓音哑哑的。
朱旧站起身,从水壶里倒了一杯温水给他:“你做噩梦了,我听到声音,过来看看。”
他接过水杯,一口气喝完一大杯水。
她又去拧了热毛巾来,给他擦去额上的汗。
热乎乎的毛巾盖在脸上,很舒服,他深深呼吸,情绪得到些微平复。
他瞟了眼时钟,已是凌晨一点半。
这么晚了,她还没睡?又是在看书吧。他看见搁在他床头柜上的厚厚的书本,还有一本黑色笔记本。
“你刚刚梦见了什么?”她一边问,一边在地毯上坐下来。
他微垂着头,似在走神,又似在发呆。
忽然,他开口道:“你一定有个很幸福的家庭,有个很宠爱你的父母吧。”
他说这句话时,依旧低着头,没有看她。
朱旧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愣了愣,说:“我父母都去世了,在我八岁的时候。我对他们的印象很浅,从我有记忆开始,我一年只能见他们两次。我是奶奶带大的。”
他终于抬头看她,眼神里有微微讶异,他还记得之前她提起父母时骄傲的语气,而且也是因为他们,她才念的医科。
朱旧笑笑,侧身从床头柜上取过那本黑色牛皮笔记本,本子很陈旧了,封皮都摩挲得有点泛白。她扬了扬笔记本,说:“我对我父母所有的了解,都来自我母亲这本日记本。因为它,我深爱且敬佩我的父母,也让我立志成为一名像他们一样的外科医生。”
他又看了她一眼,他总是那样淡然的神情,眼睛里波澜不惊,她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不接腔,她也沉默着。
他忽然躺下去,闭上眼。
朱旧以为他要睡觉了,正准备起身离开,他却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睡不着,你给我讲个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