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室的灯光很快再次亮起来。
一个小时后,病人离世。
外面又开始下雨,唐嘉揉揉眉心,疲惫地走出手术室。手术室的门大开着,护士们正对器械进行整理并进行术后的消毒。
她站在雨下,动也不动。
一把黑色的大伞在头顶撑开。
唐嘉抬头,是协同手术的加拿大医生。
她眼睛并未看向唐嘉,而是望着远方:“我遇到过一名7岁的男孩,他在看到自己的父亲被狙击手击中后,持续尿失禁四个月,但检查结果显示体格正常。我们无法治疗他,只能和心理健康团队预约,并为他准备好衣服和尿布。”
唐嘉没吭声。
她继续说:“还有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四月底的交火中,她失去了全部的家庭成员后,经常会晕倒而送进诊所,我们的调查显示这些昏倒经历不是因为身体原因。”
她头转向唐嘉,对着唐嘉的眼睛说:“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我每天都希望自己能做到最好,我几乎每天都是精疲力竭。可我越是竭尽全力,越是发现自己不是圣人,无法拯救每一个人。后来我对自己说: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到最好。”
唐嘉看她两秒,“我知道了。”又点点头,“我去换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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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斯鸿到达难民营的时候,雨越发下的大了。他没带伞,就这么双手插在口袋,闲庭漫步地走。
近了铁丝网,发现轮值的竟然是同连队认识的。
这下证件也不用拿了,直接放行。
对方问他一句:“这不还在假期吗,这么早就赶着回来了?”
他嘻嘻哈哈地搪塞过去。
巡逻难民营本来就是维和部队的日常之一,这片地区他来来回回转过多遍,哪儿对哪儿,早已摸得门清。
一路不绕弯地走到MSF派驻点,找着人问询,得知“新来的姓唐的中国女医生,貌似刚做完手术去换衣间了吧”,还好心嘱咐他一句“看她样子,好像累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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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斯鸿站在门前,敲了两声门。
没人应声。
他又喊了两声,依旧无人应答。
他把手放在门把上,开了条缝。缝里透着光,一个人影蜷在阴影里。
他顺势把门给推开了。
走近前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要找的大长腿。
衣柜的门开着,她右手抱膝坐在里面,一半身子埋在衣柜的阴影中,下半身一小截露在窗外泻进来的天光中。
左手放在腹前,头朝一侧柜面偏着。
安安静静,呼吸浅浅,睡得正酣畅。
他好奇大长腿睡着时会不会流口水,于是手撑开柜门,蹲下身,凑近了去看。
她唇是闭着的,面容也是静漠漠的,骆驼睫毛,偶尔轻颤一下。
喻斯鸿左瞧右看,只觉得大长腿睁着眼好看,闭着眼也好看。她抽烟的样子好看,吃东西的样子好看,就连打人的时候……也是好看的。
为什么这么好看呢?
他很早以前就听人讲过,美人的面相,必然是符合三庭五眼标准的。于是伸出手,隔着她面容一厘米左右,比划她发际线与眉毛间的距离,眉毛与鼻尖的间距,鼻尖与下颚的距离,几乎不差分毫。
清浅的呼吸扫过他的掌心,如同旧伤长出新肉,疼疼痒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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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嘉瑟缩着做梦。
梦里是高三的时候。她从继父家搬出来后,便回到原籍南京。平日在寄宿制学校读书,每逢放假,学校无人,只能住进叔父家。
那一日叔父带她去见一个人。他们说带她来这,只是怕她学业繁重,压力过大,简单做个解压的心理辅导。但她知道,那是预约的心理医生。
他们认为她有病。
她去街对面的自动贩卖机买完饮料,提着冰水走到半合的门前,便听叔父说:“我们觉得这孩子心理头有毛病,整天不吭不声的。我哥那么乐观开朗的一个人,怎么生个女儿这个模样呢。”
婶婶在一边附和:“那天夜里我起来上厕所,看到她一个人抱着腿坐在客厅拐角,灯也不开,就那么直生生地望着你,差点没把我魂给吓掉。”
唐嘉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心理有缺陷,但那之后的一个月不到,身体上的病却是气势汹汹地来了。大病未愈,她被办理了休学,紧接着被送到苏州附近一处山头上不知名的寺庙里修养。
她带着24寸的箱子一个人上了山,漫无目的地在栈道上徘徊,出了一身腻汗。攀石又越水,不知到了哪一处,一座破败的亭,亭下一座香炉,紫烟冉冉,一龙钟老僧持一柄茅帚,无声无息地轻扫落叶。
她站定,看了足足一个小时。
那老僧终于停下手中动作,双手合十,向她施了一礼。
她神差鬼使走上前,木然地问:“我要如何才能快乐?”
对方观她数秒,只给了四个字:“爱人济人。”
于是就这么在寺里住了下来。
每日鸡鸣时分便起床,洗漱后沿着石道走至林间,默默捡上一上午的落花。响午回庙台用膳,下午便在诵经堂的隔间里读书。
她抱着膝,坐在角落破旧的黄色蒲团上。背后是刷成深黄的墙壁,开着很高的天窗。阳光从窗格里切下来,铺成白色的长条。她把双腿放在阳光里,背靠墙,听着隔壁隐隐约约吟诵的佛经,一本又一本地读书。
读各种大部头晦涩难懂的英文原著,若是累了,就捧一本三年高考五年模拟,刷题提神解乏。
隔间的木门是半掩的,木门正对着诵经堂的墙壁。那墙壁高高地贴放着一排菩萨,鎏金的身,背后是彩漆的画。她每一抬眼,就能与地藏菩萨对视。
那视线似笑非笑,越过众生,越过她耳边浮浮沉沉的佛经揭语,射.进她的眼睛。
于是她昏昏沉沉地想,地藏菩萨的真义是什么呢?
一个声音空空地响起: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
她又迷迷蒙蒙地想:地藏菩萨在过去世中,曾经几度救出自己在地狱受苦的母亲,并在历劫以来就不断发愿,誓要救度一切罪苦众生,地狱不空不成佛。
她想着想着觉得鼻子痒痒,连打几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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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嘉打着喷嚏醒来。
有人正卷着她的头发,用发尾轻扫过她的鼻尖。见她醒来,罪魁祸首不知羞耻,反而笑得牙齿雪亮,放下卷发,朝她挥挥手:“嗨,唐嘉。”
唐嘉默默看着他,别过头,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
喻斯鸿在她面前坐下来,敞着两条长腿,双手放在膝盖上,言之凿凿,“你感冒了。”
唐嘉简直想翻个白眼:“我没感冒。”
“不,你感冒了,你看,你都打喷嚏了。”
他话音刚落,唐嘉又别过头,捂着鼻子阿千一声。
她转过头,鼻音有点浓:“你来干嘛?”
他背对着光,但笑得整个人都在发亮:“我来找你呀。”
唐嘉抬眼,问:“你找我干嘛?”
对方从身旁拽拉过来一个黑色背包,有点眼熟。
喻斯鸿把背包塞到唐嘉怀里。
唐嘉拉开拉链,看了一眼,抿了抿嘴,收好。
然后她说:“谢谢。”
对方止不住地笑,嘴角弯弯:“说声谢谢我就行了?”
唐嘉把包抱紧在怀里,“不行吗?”
对方眉梢眼角都泛着笑,“我给你算算,”
“我好心和你说话,你不理睬我。”他伸出一根手指。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却打我。”又伸出一根手指头。
“我大人有大量,以恩报怨,反倒帮你一把。”第三根手指。
“你犯错拿错了包,反倒是我不远千里给你换回来。”第四根手指。
四根长长的手指头在唐嘉面前晃了晃。手指一闭一开,又冲着她“点点头”。对方收了手,抱臂在胸前,身上的衣服湿漉漉地贴着,整个人显得随意又落拓。
唐嘉没说话。
“嗯?你说呢?”
唐嘉终于开口了,“那你想怎么样?”她垂眸看了一眼怀里的背包,又复抬眸,“你说的没错,我有些地方做的不大好,我向你道歉,然后谢谢你。”
“我不需要你道歉,也不需要你谢谢我。”对方说。
唐嘉问:“那你要什么?”
对方不答反问,反而凑近了一步,“我够俊吗?”
唐嘉仔细看他,点点头。
他也煞有其事地点头,继续说:“我不仅俊,身高185,身材好、还会唱歌跳舞、会各种乐器,精通三门语言,会各种球类运动……”
唐嘉打断他:“这么自恋。”
他笑得像一只成功偷尝葡萄的狐狸,“没有自恋,只是陈述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