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相信么?瓦洛佳,”微微挑了挑眉,沈一一笑得好讥讽,“我第一次去时,进门他连水都没让我喝一口,他带去的私人医生已做好准备要给我抽血。然后抽完血,他告诉我,让我先回去,有什么事,等DNA鉴定结果出来再谈。”
声音低下去,似她渐缓湮没笑意,“他竟要抽我的血,瓦洛佳。后来我去了解过,做DNA不一定要抽血,毛发、口腔粘膜也可以,可为了追求最稳妥的结果,他竟然还是要抽我的血……尽管我不是不理解,可那是何其折堕的一件事,因他质疑的不仅仅是我,还有我妈妈……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所谓无欲则刚,我既做不到,就只能忍受。所幸……呵,这个词用得多么不恰当——DNA报告结果出来,我的确是他女儿。他这才答应帮忙。”
喃喃说完这些话,沈一一咬唇陷入静默,其实,她怎么可能对那人一点没有过幻想与眷念?毕竟,那是与她母共同创造了她的生的父。然而何其残酷又何其露骨,他于初见即用他的方式斩绝了她为人女的情与念。令她知道,她与他终归不是一路人,再有血缘也亲近不起来。
静默中,她似不能够承担肉身的沉重,蜷起身子将自己缩靠进沙发一角。对面纪小鄢见状,毫不迟疑地坐过来、坐到她身边,又毫不迟疑地扳转她、搂住她。“瓦洛佳,你相信人真的有所谓命中注定么?”将头依在他肩上,沈一一似小猫般乖顺,“以前我不信,后来我信了。就像命中注定我要有一个刚强激烈的母亲,她像割盲肠一样割断她与前夫的所有联系。然后命中注定我要有一个足以改变我一生的父亲——”
先是帮了她,继而毁了她。
或许,是她要得太多罢?裴炯走后,久居病房,她在各种药物与病痛折磨中不止一次这么想。她本不在濮长安的预计和认知内,因此濮长安对她也就没有责任和义务。是她为了保住红叶找到他,平白添了如许麻烦搅扰他。于是上天为了惩罚她的冒失和贪心,安排了一个名叫“政敌”的物种着人跟踪濮长安,结果拍到她屡次进出滨城宾馆的相片,相片里甚至有她满脸泪痕跑出来的特写。
又因这名政敌恰是裴炯父亲,又因裴炯父亲向来对裴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因裴母从不赞成裴炯与她相恋,又因红叶突然起死回生得太诡异,又因红叶突然起死回生过程中她有四天去向支吾,于是所有误会,都那么的顺理成章。她连犹豫要不要告诉裴炯那是她生父的工夫都没有,她连辩驳都来不及出口,裴炯已将一沓相片摔在她脸上,并认定了自己的被伤害与被侮辱。“……所以第二次手术后,我想如果我注定要从濮长安那儿先得了生,再从他那儿得到毁,不若我就再毁得彻底些。这辈子我已经废了。我好厌倦,这漫漫无用的余生……”
眼眶热热的,沈一一将头自纪小鄢肩上仰起,眼眶热热的,她以为她流了泪。抬手轻轻拭了拭,却没有泪,她只是眼眶热热的,心里是无尽苍凉和破败。然而又说什么苍凉和破败呢?太阳每天照常升起,太阳每天照常升起都一样新鲜炽热。这世界每一时刻亦有无数新生命诞生,又有无数姻缘情爱人海中际遇,便连她,此刻亦有他温柔抚慰,所以,一如我们用言语述说静默,苍凉和破败也一样的没有意义。
“这么说,裴炯一直不知道?”确定她再没什么前情可叙述,纪小鄢这才问出自己的疑惑,“还是,他母亲隐瞒了事情真相?”
沈一一头摇虽轻却有力,“不是隐瞒。是濮长安当年,因为家里不同意,与我妈妈只偷偷注了册却没有办婚礼,加之他们后来又很快地分开了,所以他曾有过短暂婚史的事,除了他自己家里人,外面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且不算,为了不影响他所谓的政治前途和第二次婚姻,他家里人非但把民政局档案里有关他上一段婚史的记录销掉了,甚至连同我妈妈的,也一并销得干干净净。这是濮长安亲口对我说的。他同时还说,如果我想让他帮忙,就不要跟人讲我是他女儿,亦不要跟我妈妈说。因他与我妈妈的孽缘既已篡改至无痕,他就不想再被无谓掀起与提及。”
极清楚的,她看见纪小鄢眉间蹙起一道川字,除此她还看得见,他眼底漾起的怜念。但事实就是这样残忍,不给当年的她留一丁点念想,如是作为当事人的她,脸上唯见早已接受并顺服的淡然。“其实也没什么。”抬起手,她指尖轻抚上纪小鄢眉间,还尽可能轻松地对他笑了笑,仿佛亟需安慰的那一个是他,“原本我与濮长安之间,就是一个有所求、一个有所应,如此大家都清爽,谁都没负担。至于裴炯,第一次手术后,我曾无比渴望他能来看看我,甚或给我机会澄清我自己,可他不仅没有来看我,手机也不开,小涵电话打到他家里,小阿姨又永远说他出去了……再后来,就听说他去美国留了学。及至我做完第二次手术,慢慢的也就想开了,反巴不得他永远误会下去才好……”
思绪倏忽回到五年前那个下午,裴炯目眦欲裂对她说的话清晰如在耳畔。他说:“沈一一,这么多年我都没碰妳,妳以为我真是不开窍的傻小子吗?我不过是尊重妳,不过是舍不得,又想妳总有一天是我的,也就不差那一时半会的。没想到妳在我面前装得三贞五烈纯洁无比,倒跑去陪别的野男人……沈一一,妳跟妳妈一样,都是出来卖的!是老贱|人养的小贱|人!这么多年算我白疼了妳!”
多么恶毒的语言啊,其时她疼痛以外更多的是绝望,仿佛字与字之间生满倒刺与尖牙,而她眼见着她倾心喜欢了十数载的爱人,以此为利器将她鞭笞撕扯与杀伐。然而即便是这样,她也仍然不怪他,因为……深深吸口气,她用略微颤抖的声音道,“毕竟在这件事里头,若言及伤害,我被摧毁的只是身体,裴炯被摧毁的却是对爱与忠贞的信念。而我至少保住了红叶。可裴炯何其无辜?那就这样吧。真相太无聊。苛责他人亦远比苛责自身要好过得多。所以他怎样想我都无所谓。就当是我欠他的。”
微不可察的,纪小鄢叹了口气。坦白讲在此之前,对沈一一与裴炯的恩怨牵缠他不是不好奇,对红叶之能扎根落英镇,亦听过诸多传言,却没料到个中竟有如此曲折,更未想到这么多曲折尽皆为她所生受。她今年二十二岁。五年前她十七岁。在他眼中,无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她都还是个孩子。而窗外此刻日影一分一分向西退得更远,落在她脸上刚好笼出一团光影,那么白且清透的肌肤,光影笼罩下仿佛一片春时萌发的嫩叶,脉络清晰,承托轻盈。然她笑得多么凉薄,似个活了几生几世的精灵。漆黑一双眼,犹可看到人骨头里去。这样的她,真让他心疼。如是,握住她抚在他眉间的手,他先吻了吻她指尖,又翻过来吻了吻她掌心,这才问,“那濮长安今天找妳又是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沈一一撇嘴,“一是想确定一下我危急关头有没有说出他。二是五年没见他想看看我现在过得怎么样。三是如、果、我、想他可以帮我。四是问问‘天籁谷那个外商’是我什么人。”
微微挑起一角眉,纪小鄢望住她不语。沈一一笑笑,答得益发漫不经意,“然后我告诉他:一谨遵叮嘱我没有说出他。二甭说五年没见就是五十年没见我怎样也与他无关。三既然他问的是‘如果我想’那么我不想——我不需要他的帮助,再也不需要……”凉薄笑意笑到后来到底染了疲倦,这一场于时间汹涌当中的泅渡,竟似比在派出所里还熬还累。由此她觉得自己再不能够支撑,亦特别想结束这番对前尘往事的追忆。抽出手,她多少有点有气无力地对纪小鄢道,“我今天不走了。这里平时都是小涵住。她总抱怨自己一个人没意思。我刚好留下来陪陪她。你有事你就回吧。不用管我。”
纪小鄢未置可否,眸色深深他又用她琢磨不透的眼神盯住她。沈一一有点心虚:莫非,这大叔嫌她过河拆桥,刚用完人家车就要撵人家走?“要不,”讷讷地她问他,“等小涵下班我们一起吃顿饭,吃完饭你再走?”
纪小鄢仍未答。沈一一心里愈发毛,“那你、是想留下来陪我么?那……也行啊。反正我外公房间和书房,都可以住人的……”
凛冽眉宇又蹙起一道川字,纪小鄢咄咄盯视她的目光愈带研判,直到确定她不是装傻充愣,方问她,“没别的了?”
沈一一错愕,“什么……‘没别的了’?”
到此地步,纪小鄢索性挑明,“我是妳什么人?”
噗……沈一一暗吐一口血。原来,原来该大叔纠结的是这个!眼眉眯起一弯笑,她忽然觉得这大叔好有趣儿,顽皮心性上来,她对他道,“认识的人啊!”这其实不是她说给濮长安的答案。她说给濮长安的答案是:“关你什么事!”彼时濮长安刹时黑掉的脸,让她别提有多爽。
但纪小鄢明显比濮长安难对付多了。听完她的话,他也不动气,却是搂在她腰间的手臂略收紧,脸也凑近她,“或许,妳该说,”他好诚恳地建议她,“我们不仅是认识,我还正在追求妳。而妳极有可能逃不掉,极有可能会做我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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