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之前就一直存在的,那种要失去什么的强烈预感,再一次在他心里复苏了,像疯长的水草,紧紧地缠绕住了心脏。
林今桅没正眼瞧他,正坐在沙发上捧着热茶打量客厅。看了两眼,他注意到烤火架上倒扣着的书,左右是无聊,打算拿起来看,却被另一只手更快地抽走。
林今桅抬眼,与夏续对视。
“这是我的书。”夏续的声音冷淡且轻,似乎想避免让厨房里的莫卿听到,“而且那是我姐的杯子,我再给你另外倒杯——”
“不用了,这杯子就是我送的。”林今桅喝口热茶,起身朝厨房走去,不耐烦道,“喂你在里面观察蚂蚁是不是?”
光是想到和这个阴阳怪气还貌似有过分恋姐倾向的夏续独处一室就觉得浑身发毛!林今桅随手把杯子放到一边的饭桌上:“你到底在做什么?”
莫卿把大水桶往案桌下塞:“别进来,本来就地方小——”
哐啷一声清脆的响声,伴随着夏续吃痛的声音。莫卿拍开林今桅的手,急忙往客厅里去:“夏续?怎么了?你没事吧?”
林今桅跟她出去,一眼看到满地的碎瓷片,正是莫卿的杯子。他再看一眼夏续,不由得恼了:“我说你有完没完?”
莫卿疑惑地回头:“诶?”
夏续抢先道:“对不起,姐,我刚想到厨房里帮忙,结果不小心手肘撞到你杯子了。”
“哦,没事,你人没事就好。”莫卿安抚着把他往后推,“坐那里去,我把地上碎片先扫一扫。你别乱走动,等会儿割着了。对了林今桅你也——林今桅?”
“莫卿你真不知道还是装的?你这弟弟到底是不是有那么无辜?”
“林今桅?!”
“夏续你也不小了,别这么幼稚。”林今桅一把扯开莫卿,盯着夏续茫然的眼睛,“有这点闲工夫,你不如想想怎么帮你姐做点实事。”说着瞥过夏续面前的火炉,露出了轻蔑的笑容,“当然了,少爷你大概也没那个本事。不过人如果没本事就该让开,你做不了的事就该让别人来做。”
“林今桅你疯了?!”莫卿有些愠怒地斥道,“只是一个杯子——喂林今桅!”她无奈地望着摔门出去的林今桅,匆忙朝坐在沙发上一直沉默的夏续嘱咐,“你坐这里看书别乱动,我回来再收拾,别扎到了。”说着便匆匆的追了出去。
连续听到了两道重重关门声的夏续低下头,吞了一口唾沫。房间里安静得吓人,自己甚至能听到太阳穴处汩汩的血液声。许久过后,他蹲到地上收拾着碎瓷片,突然想起遥远得望不到边的记忆里的声音。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你没那个本事就不要做!”男人咆哮的时候永远都像随时要吃人的怪兽,令幼小的夏续浑身蜷成小小的一团,将头用被子死死地蒙住,却依旧阻挡不住客厅里传进来的打闹声。
女人的声音带着哽咽的鼻音:“那是我弟弟!我不保他谁来保?!”
“关你什么事?你去保他谁来保咱家吃饭?!而且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那么个畜生有什么好保的!”
“夏勇你给我嘴里放干净点!”女人尖叫,“我说了他那是意外!是意外!”
自从舅舅出事以来,家中没有片刻安宁。妈妈要拿钱去通融关系救他出来,而爸爸却不肯,两人甚至为此打闹得头破血流,直到邻居叫来居委会劝止。
……是非常羞辱的感觉。
爸爸妈妈扭打到了门外,狼狈不堪的样子被所有人都看到。他们劝阻着扯开两人,各自伪装成淳厚宽容的样子。可谁知道他们背地里会说什么?这难道不是他们平时最喜欢讨论的笑资么?
夏续每天放学回家时,只要有人望向他,就会立刻将头低到胸前,用自己所能有的最快速度跑回家,关上门,捂着自己发烫的脸。
——那些人刚刚聚在外面,笑得那么眉飞色舞的样子,是在说什么?看到自己的时候,明明噤声了一瞬才又开始笑着朝自己招手,是在笑什么?一定是在议论自己家里的丑闻,是在笑自己的可怜吧?
很羞耻,很丢脸。想要找到一个没有任何人看得到自己的地方。
这样的生活,一直维持到父母完全决裂。某天回家,他发现父亲坐在满屋的狼藉中狠狠地抽烟,烟头扔了一地,而母亲不见踪影。
“妈妈呢?”
父亲没有回答,起身朝外走去。他忙跟上去:“爸爸,妈妈呢?!”
“闭嘴!”男人怒吼着,反手将他用力推到了地上,“你要再敢提那个贱货你也滚出去!”
夏续被他推倒,手掌被地上破碎的瓷片割出了血,非常地痛。
他的童年从此彻底地天翻地覆,母亲被一个陌生的女人在某天彻底取而代之。他后退两步,抗拒她的接近,女人尴尬地回头:“卿卿,过来。”
他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只是那人一直站在角落里没做声,她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此时才走过来,还没开口就被夏续尖声打断:“我要我妈妈!你们滚出去!”
他的声音十分清亮,像有小鸟被藏在了喉咙里。
被排斥的莫卿退回到墙角下,望着叫喊个不停的夏续被夏父揪着耳朵拖过去,扬起巴掌用力地扇下来,他白嫩的脸蛋上登时浮现出一道红紫的五指印。
第一天住进继父家,就能看到这么场戏,真是热闹。
夏续愈发惶恐惧怕,放开了嗓音,拼命地哭喊。他父亲越发暴躁,推走劝阻的女人,扬起木棍朝夏续狠狠地打过来。
在那个瞬间,他想,自己一定会死掉的吧。
莫卿望着咬紧了牙大声哭喊的夏续,他看起来十分惧怕并且疼痛,可是绝不求饶,也不闪躲,像是被人钉在了原地。他真像以前的她,只懂得哭,笨拙僵硬得连躲避伤害都不会。
夏续突然就被人抱到了怀里,浑身猛地一震,却不再是棍子抽到肉上的感受。他抽泣着睁开眼睛,回头望着将自己护到了怀里的人——是刚才的女孩子,她一直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自己被打,此时却又无声地将自己护到了她同样稚嫩的怀里,被盛怒之下的夏父狠狠打了好几闷棍才停止。
“你滚开!”
她执拗地站在原地,将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瘦弱的夏续护在怀里,回头以倔强的目光沉默地望着夏父。
“卿卿?!”女人忙去扯女儿,“莫卿你别捣乱!”
莫卿固执地不肯松开夏续,坚持与夏父对峙。终于这个中年男人怒极,脸色越来越难看,最终将木棍一扔,转身摔门而去。莫母气极:“你真是……要你少管闲事,早晚有一天就栽这上面!好好儿在家呆着!”
说着她便赶紧追着新丈夫出门去了。
两家合并的第一天,就在这样鸡飞狗跳的气氛中开始和结束了。
莫卿拍了拍夏续:“别哭了。”
他的哭声逐渐小下来,一边从朦胧泪眼中打量她,一边抽噎。
“哭要有用的话,就不会被打了。”莫卿扯着他坐到沙发上,“有没有药箱?”
他本能地对保护了自己的她产生好感,伸手指着电视机柜。她走过去翻找出药箱,帮他涂药,安慰他几句。然后两人坐在沙发上,相顾无言,直到窗外天色全黑,两个大人依旧没回。
莫卿瞥一眼夏续:“饿了?”
他点点头,旋即又怯怯地摇头。
“饿了的话,姐姐给你炒饭吃好不好?”说着她起身朝厨房走去,刚迈开一步就被人扯住了衣角。
她回头:“怎么了?”
他死死扯着她的衣角,咬着嘴唇,又不肯说话。
她试图掰开他的手,谁知道他劲儿倒不小,手指头都攥得发白了,死活不肯松开。她无奈,只好劝道:“这么扯着姐姐的话,没办法炒饭啊。”
“姐姐……”他发出糯糯的声音,抬眼胆怯而又急切地望着她,“你要走吗?”
“诶?不是,我只是去厨房。”
他低下头看着地板,半晌之后才轻轻地说:“我和你……一起去。”
始终都不肯松手,因为如果松手,说不定,这个会保护自己的姐姐就会像妈妈一样,突然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得一干二净。只有失去过的人,才会明白这种患得患失的恐惧感。
而若不想失去,就要从此用尽全力死死的抓住。
一旦松手,他知道自己将重新一无所有。
夏续回过神,看到自己手掌上的血,依旧红得那么鲜艳,和记忆里没有任何不同。
他单薄的嘴角微微地勾了起来,拿着瓷片又在手掌上划了一道。
——多熟悉。
无论是疼痛的感觉,还是那种行将失去的感觉。
第十章
林今桅皱着眉头停下来,看到急匆匆走出来的人,这才继续朝前走,只是脚步放慢了一些。
“等等!等……”莫卿赶紧追上他,“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
无论是从哪个意义上来说,他走得太快,她都会跟不上。
所以,请走得慢点,我才能和你并肩一起。
街道上的灯在黑夜来临前早早地点亮,映在每人的脸上都五彩斑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