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都在装的那人不是你林今桅么!”他今天既然要疯,莫卿索性陪他疯,“你动不动就说我虚伪,说我讨好所有人,我认了,也不觉得哪里不对。因为我说过一万次,我没你这么好命!每个人有自己的命,不甘心就要用尽办法去改命!我没偷没抢碍着谁了?我装圣母小白花?对,我是装了,那你又算什么?”她咬着牙看他,“我扮我的人畜无害,你演你的无可救药,我又骂过你虚伪没有?!”
他眯着眼睛,以一种危险的沉默态度看着她。
“先前那些事我不说了。今天林叔生日,张姨的女儿来了。”莫卿深呼吸,背过身去墙角捡毛巾,“现在她在高中很好,考重点大学不成问题。林今桅,她要我跟你说,她很感谢你当时及时把她拉回了现实。”
当时莫卿碍于张姨面子,和张姨女儿坐在席上交谈,不料对方突然提起林今桅,令她措手不及。
对方坦然道:“你应该听我妈说过那件事吧?我和林今桅的事。”
莫卿点头。
对方无奈地笑:“我都跟我妈说过很多遍,不要再提这件事,她总……”顿了顿,她挑起眼角瞥莫卿,“听我妈说,你一直住在林家。怎么样?没少被他折腾吧?”
莫卿没回答,倒是张姨女儿揶揄道:“怎么不说话?喂你不会是不肯说他坏话吧?诶——难道你喜欢上他啦?”
是并无恶意的调侃,但令莫卿紧张得赶快示意她噤声。好在旁边太热闹,只有夏续不经意地目光看了过来,极快又转过身去。
“就算不是,你也不必这么大反应吧……”
莫卿摇头:“让人听到不好。”
张姨女儿明白莫卿的话中所指。莫卿本就是安雯带来林家养着的表妹,后来还连带一个拖油瓶弟弟,已足够让人背后笑话。如果莫卿和林家那臭名昭著的少爷再有点什么瓜葛,先不说两人辈分上的乱来,诸如“两姐妹全都攀龙附凤了”、“原来从一开始就别有目的”之类的话恐怕层出不穷,只会比这更难听。
连安雯以后都不知该怎么立足。
张姨女儿表示明白地点头,凑在她耳边轻声道:“那你俩关系怎么样?我倒是出了那件事后没再见过他,现在还是那副死脾气么?”
莫卿点头也不便,摇头也不是。
“看你这表情就知道,还是那个样子嘛!”张姨女儿笑起来,“我就知道,他劝起别人来什么都清楚,就是把自己当仇人一样整。”
莫卿想举双手双脚表示赞同,却又忽生疑惑。
“我那件事,是今桅故意做的,目的只想把我吓出那个圈子,而且成功了。”张姨女儿的笑容淡下来,“我那时候很幼稚,觉得出去混比读书好玩多了。因为和他关系好,别人也会多给我面子,我就觉得自己原来这么吃得开啊之类……那段时间完全是太妹,试图在浑身穿孔,染发,抽烟喝酒,逃学,夜不归宿,和人一言不合就动手,甚至和我妈大吵,还离家出走。”说着她自己也笑起来,“看不出来吧?”
现在的她,留着清爽的黑色短发,穿白色的学生衬衫和牛仔裤,五官端正的脸上很素净,只是个认真学习、孝敬母亲的高中女生,一眼看过去并不出众,却格外令人舒服。
莫卿摇头。
“我妈认定是他带坏我,气急了就骂他。今桅那时候也劝我,我却拽得二五八万似的,还振振有词的说他不也一样?”张姨女儿叹气,“所以他就故意带了一帮人……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莫卿半晌没回过神。
“当时我被吓坏了,才知道一旦没有今桅的支撑,我在圈里什么都算不上,只能活该被人欺负,所以终于肯走回正路。事后我其实和他通过一次电话,想说为什么他能看透把我踹出去,他自己还要甘心堕落。你猜他怎么回答我?”
莫卿心道自己就是智商超越爱因斯坦都猜不透林今桅的想法啊……
她也不难为莫卿,径自说下去:“他跟我说,他乐意那样,别人越讨厌他,他就越畅快。还说我要是感谢他,就离他远点,最好在我妈面前多说点他的坏话。”她哭笑不得地看着莫卿,“你说怎么有这种人?”
对啊,怎么会有这种人?
空气里流淌着沉默。
许久之后,林今桅嗤笑:“哟,莫卿,你知道什么叫下贱么?就是她那个样子,被人耍了还眼巴巴觉得是为她好,偶像剧看多了?也不撒泡尿照照,她那个鬼样子演得起女主角?”
“那你呢?你这个鬼脾气难道就演得起男主角?”莫卿气极反笑,“明明她是因为张姨对她望女成凤,学习逼太紧才反叛的,你难道不是想瞒过张姨这点,所以才自作主张把所有的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
可怜天下父母心,若被张姨知道女儿的堕落是自己逼迫所为,心里会作何感想?因此他宁愿让她找到一个可以仇恨的对象。
在所有人拼命塑造高尚形象,努力往云端攀爬的时候,就有这么一个蠢货,往自己身上绑一堆铁块去跳湖,生怕沉得不够快,生怕还会浮起来!
莫卿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从刚才就开始的失常,究其根本是为了自己的羞耻心。人总要有对比才知道缺少什么,所有人都光着身子时,并不会觉得异常,然而只要一人穿上了衣服,其余人就会觉得无地自容。
从小看多世态炎凉、人心丑恶,一度懒怠厌倦得失去所有希望,之后振作起来也只是为了努力成为这群恶心人中最恶心的那一个。除了偶尔忍不住的多管闲事,其余诸如诚善之类的东西早就不知道被扔去了哪一片海里。
读学前班时,老师不厌其烦地教育:要做一个好人。
可老师从来不会告诉你,这只是个空想。
“……你哭什么?”他的脸在视线中模糊,嘲讽的声音却毫无阻碍地传到耳朵里,“莫卿你玩够没?你不是走冷艳高贵的路线么?现在装什么被我感动的女主角啊!”
“你才闭嘴!谁为你哭了?!”莫卿将毛巾朝他用力扔过去,蹲在地上捂着脸哭得浑身颤抖,“我哭我自己是不是也不行?!”
冷不防被她扔过来的毛巾打中脸,林今桅一下子懵了:她今天吃错药了?
“喂你——”
“现在是我要告诉你,从此之后我要离你很远!你说的没错,我是很虚伪,还整天自以为是。我总觉得自己了不起,我以为帮你点小忙就算是施舍了小恩小惠,我确实只是怕再被赶回去。”
根本不是为了他哭,而是为了这么可耻可笑又可悲的自己在哭。在每个人的心底里,都会有一架小小的天枰,偷偷地衡量着自己和别人。每个人衡量的标准和对象不同,但输掉之后的不甘心却是一样的。
“别哭了,站起来。”
她没理他,头都没抬。下一秒就被他硬拽起来拥到了怀里:“然后别离我那么远了。”
他湿漉漉的头发贴着她的脖颈和脸侧,令她突然有种不在状况中的感觉,连哭都忘了。
她觉得,林今桅是不是疯了……
不不,该说他从没正常过。
许久之后,她试图再次用自己冷静到无耻的声音拒绝:“我已经说过——”
“那你就没必要每次都出现在我面前!”林今桅紧紧扯住她的衣服,即便她根本没有挣扎,“无论是哪次都好,如果走了就不要回头,既然想离我远点就不要再站到我身边!”
可她偏偏每次都要在他踩进泥坑的时候,把他用力地拽出来。明明所有人都从旁边目不斜视地路过,或者往他脖子上再加个大铁圈,生怕他沉不下去。或者也会有人装模作样地蹲在泥坑旁,说些好听的话,结果什么用都没有。
只有她一声不吭,却死死地攥紧了他的手不松开。沉默地将他拉扯上来后,转身就走,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他从很久以前学会了不相信任何花言巧语,然而没人教他,倘若有一个人,任何时候都对自己不离不弃,那么要怎样才不让自己依赖上这唯一的光芒。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人生中的阳光就被逐渐遮挡住了。那时并没有在意,直到某一天突然眼前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即便此后曾出现疑似的光,也只是人为拿着手电筒,意图用这种伪造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劣质光芒将自己引进陷阱。
在寒冷的黑暗里独自前行那么久,再突兀地站到阳光下,被燃烧成灰烬是理所应当的事。所以一度不想要光芒,究其根本是自知要不起。这种自暴自弃的想法一直持续到她在夜里放飞那么多萤火虫。
并不是多炽热的光芒,可足以让他在黑暗和毁灭当中找到立足点。
“那个时候,我明明让你先走,是你扯着我一起跑的。”林今桅在她耳边呼出短促而潮湿的气息,“你以为我是谁,由你擅自扯着跑了那么多路,又容许你自说自话地扔在路上?莫卿,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现在敢把我扯开,以后我永远都当做不认识你。”
像一个幼稚的强盗,霸蛮地以强硬执拗而又天真的态度,逼着她做最后的决定。她知道林今桅的自尊心到底有多浓烈,这也许已经是为了自己而放低到了他的底线,那么他说出口的话一定会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