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转过身,裴源看到了站在后面的钟茗,她背着很大的书包,整个人好像快被大书包压趴下了,她的肩膀看上去随时都会被压碎。
“我来医院只是顺道看看你,我主要是来检查身体的。”
“哦,我说怎么今天早上眼皮总跳,就知道肯定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原来是你来了。”
“眼皮跳是眼部肌肉痉挛的结果,你有点常识行不行?”
钟茗看着贴在裴源床头的病人资料,她在他的血型一格上指了指,“我和你一样的血型,都是B型。”
裴源很不爽,“真倒霉。”
“我也这么觉得。”
裴源把手指向了钟茗捧在手里的一大堆资料,“你那一大堆是什么东西?”
“这些啊,”钟茗笑了笑,把身后的书包顺过来,然后把那些资料都放到了书包里,接着利索地把书包拉链拉上,“没什么,就是协议书之类的东西。”
她说完话,又重新安静下来,裴源坐在病床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这样的沉默停留了好久之后,裴源说:“我已经把那本画册撕了。”
钟茗不太明白,“什么画册?”
“就是那本画册。”
“……哦。”钟茗终于明白了,“我现在不用再怕你了,是吗?”
“那你要好好照顾小白。”
“嗯,上次你给我的钱不是很够。”
“你适可而止啊。”
“你看你又急了,我就是随便说说。”
钟茗带点无赖地朝着裴源笑笑,摊摊手做出很无奈的样子,裴源看着她,他略微低了低头,喉咙里忽然涌起一阵腥甜的味道,裴源忍不住咳了几声,嘴唇上出现了清晰的红色血丝,手指更加乌紫。
钟茗吓了一跳,钟茗从柜子上抽了几张纸巾递给裴源,但是她的手肘不小心碰到了一个摆在桌子上的小型手机,手机“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裴源身体一震,面色苍白地指着落在地上的手机,“把手机给我。”
钟茗捡起手机递给裴源,裴源把手机拿到手里,里里外外认真地检查一遍,确定手机没有半点问题,他终于抬头看看站在一旁的钟茗,向她举起了手机,用很郑重的声音告诉她。
“你知道吗?只有这个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才是我能活下去的机会到了。”
“为什么?”
“因为那就意味着,有一颗合适移植给我的心脏了。”
钟茗静静地看着裴源。
裴源年轻英俊的面孔苍白到了极点。
他紧紧地握着那个可以带给他“生命讯号”的手机,他的脸上没有半点悲喜,像是一望无际的海平面,你看不到他半点情绪起伏,尽管你清楚地知道,海平面下面是怎样的波涛汹涌。
钟茗一直在裴源的病房里待到了晚上才回家,她在站牌下等公交车的时候听到了一阵吉他的声音,钟茗回过头,她看到一个站在路口弹奏吉他的陌生少年,他专注的表情有那么一点点像钟年。
公交车开过来。
钟茗上了公交车,她找到位置坐下,车开动起来,夜风呼呼地灌进车内,渐渐降临的夜色笼罩着她的侧脸,钟茗关上车窗,她拿出手机,默默地翻看着她曾与钟年一起拍的照片,她静静地一张张看下去。
手机忽然一阵振动,有一条短信进来了。
钟茗按动阅读键,短信的内容在她眼前展开了,不长不短的内容——明天我就带钟年走了,下午两点三十分的飞机,你要来送他吗?
钟茗凝视着手机屏幕,她的身体随着公交车的前行微微地摇晃着。
心里好像是被猫抓了一样的感觉。
公交车开得很快,窗上的景物被飞快地拉在后面,有五颜六色的灯光照映在车窗玻璃上,迅速地被拖得变了形,光怪陆离的,犹如一条条拖着长尾巴的流星,在钟茗乌黑的眼瞳里刷刷地一闪而过。
钟茗推开家门就看到大开的衣柜门和抽屉,看到了满地的碎纸片和衣服,卧室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响,出来钟方伟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
钟茗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卧室的门被用力地推开,钟方伟从里面走出来,满脸紧张地捂着手里的电话,不住地点头,“我给钱,我给钱,我保证给钱,我再跑我就是他妈的王八蛋孙子……”
钟茗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把书包里的一大堆资料拿出来,将其中一张摊平,放在桌子上,又拿出水笔放在纸张上。
钟方伟还在东翻西找。
钟茗说:“我给你钱。”
钟方伟的动作顿住,他回头看着钟茗,满脸的胡渣,“给我拿来!”
钟茗指了指摊在桌子上的那页纸,“只要你在上面签个字,我就给你拿钱。”
钟方伟二话不说站起来,走到桌前在那一页纸上刷刷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接着把手往钟茗面前一伸,“钱呢?”
钟茗默默地把那些资料收好,然后抬头看看钟方伟,“我没有钱!”
迎面砸过来的是一个茶杯,直接擦过了钟茗的额头,接着是一个大巴掌扇过来,钟茗捂着脸朝后退了一步,看着她凶神恶煞的父亲。
周围是没有边际的暮色,钟茗想钟年终于走了,他再也不用忍受这些,忍受这些痛苦的东西,如同烂泥坑一样的家。
他有了自己的未来,阳光般灿烂的未来。
他再也不用像她这样了。
【二】
钟茗中午的时候就到了鹭岛机场,她一个人站在安检口前面的空地上,旁边是几家卖纪念品的店面,鹭岛经典的馅饼和各种海鱼干货琳琅满目地摆放在那里,忙碌的陌生人在她的眼前一个接着一个走过。
在还没有等到钟年的时候,钟茗最先看到了提着皮箱走在一起的孟烁和江琪,孟烁体贴地为江琪拉着皮箱还有去换登机牌,他的脸上洋溢着恋爱的幸福和喜悦。
他从钟茗的身边走过,却没有看到钟茗,就像是一个最普通的过客。
钟茗转过头看到了还站在原地的江琪,她的目光停留在钟茗的身上,在与钟茗对看了几秒之后,她向着钟茗走了过来。
“你们要去哪?”
“去上海旅游,因为就要高三了,我和孟烁想在紧张的学习来临之前放松一下。”
“哦,这样也对。”
“那暑期补习班就不上了?”
“嗯,反正那些内容也不难,去上不过就是个心理安慰罢了!”
“嗯。”
两个女孩子就这样沉默了半天,江琪忽然略略地低下头,用很小的声音说:“钟茗,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我知道你喜欢孟烁。”
“已经不喜欢了。”钟茗笑着看看她,“迷恋不是喜欢,其实以前说喜欢孟烁,只是因为他是离我最近的那个人。”
江琪看着钟茗,钟茗朝着换登机牌的柜台示意了一下,“你快过去吧,祝你们玩得愉快。”
江琪朝着柜台方向走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钟茗,钟茗用力地朝着她摆了摆手,她脸上的笑容从未有过的欢快和灿烂。
“玩得愉快,开学见哦。”
江琪朝着钟茗点点头,她转身朝着孟烁的方向快步跑去,孟烁已经换好了登机牌,他在人群中同样朝着江琪摆摆手,他的面孔英俊帅气,江琪跑过去,孟烁拉住了江琪的手,他手心里的暖意很快就传递到了江琪的手上。
钟茗看着他们远去。
她的初恋!和她曾经最好的朋友!
一个小时后。
钟茗站在二楼的落地窗前,看着一架飞机从她的眼前飞过,直冲向蔚蓝如洗的天空,钟茗仰着头看着那架飞机,阳光刺到她的眼睛里,她微微地眯起眼睛,这样居然能看得更清楚了。
后来她转过头,看到了站在安检口的章云和钟年。
钟年还是背着那把吉他,他略微低着头,隔得又远,所以钟茗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钟茗朝着侧面走了走,她想看清他的脸,眼泪满满地漾了她的眼眶,她觉得自己的眼睛胀得好难受。
她看着钟年跟着章云随着队伍慢慢地朝安检口走去,她在心里说:走吧,钟年,你应该过得比我好。
她记得他一个人坐在台灯下吃着方便面的样子。
她记得为了不再让学校里那些女生欺负她,跑去给那些女生下跪的样子。
她记得他为了赚一点钱,跑去大排档打工的日子,他穿着肮脏的围裙在桌椅间跑来跑去,后来她给了他一巴掌。
她记得他站在徐徐上升的观光电梯上,拼命地用手拍打着玻璃幕墙,看着站在地面上的她,大声叫着“姐”的时候,他眼眸里慌张难过的光。
钟茗的嘴唇哆嗦着,眼泪从她的眼眸里疯涌出来,再顺着她的下巴流下来……
再见了,我最爱的弟弟,她从七岁起就努力保护和养育的弟弟,她相依为命的,唯一真心对她好的弟弟……
章云先过了安检,她把摘下来的墨镜重新戴上,回头对钟年说:“年年,该你了。”
钟年站在安检那条黄线外面,半天没有动。
章云疑惑地看了钟年一眼,钟年抬起头,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的嘴唇哆嗦着,半晌低声说了一句,“妈,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