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齐来电的时候天色尚早,眼下却早已过了医师换班时间,显然在这里等了许久。顾宁心中有数,当下歉然说道:“不好意思,耽误你下班了。”
“客气什么,我这儿也没闲着。”范齐说着把面前做满记号的笔记本往旁边一放,起身招呼顾宁进屋。
桌边一个电动热水壶,浓淡不一的水气正不断从壶口冒出。范齐的目光从那氤氲的白气上掠过,恍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翻出茶盒,泡了杯热茶递给顾宁:“云南生普,我也不喝,放在这儿都糟蹋了,你要的话就拿走。”说着给自己倒上半杯白水,又道,“证明办下来了,援助的事要等着政府报批,恐怕不会太快,不过院里已经承担了裴安宁这段时间的医疗费用,总的来说还算顺利,不用担心。
顾宁擎着杯子,摇头笑道:“我都听说了,医院能接裴安宁,是因为你一开始垫了钱,坚持要给她治疗——这回实在是太麻烦你了。”
多年的君子之交,这点儿默契彼此心里都有。眼见被他点破,范敬也不多做解释,只是笑了笑算是默认,接着又说道:“我今天叫你过来,其实是有些私事想问。”
热气升腾起来,把周身萦纡的寒意都驱散了几分。顾宁目光透过水汽望向范齐黑框眼镜后的瞳孔,坦然而平和:“你问。”
范齐点头抿了一口热水,想是在心里斟酌着如何开口。过了会儿,才拖长声音问道:“你和裴安宁,什么关系?”
“她是我师父战友的妹妹。”顾宁应得毫不迟疑。斜落的日光越过肩头,打在挂钟光滑的漆面上,宛如流着霞色的一捧溪水。他下意识地注视着那层光晕,竟不由有些出神。
范齐未曾察觉,曲起食指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镜框,紧接着问道:“你想帮她?”
顾宁没有回答,反而笑道:“怎么了?”
范齐踱开两步:“没什么。我是想说,照目前的情形,保障她的生活和现有状态是没问题,但要真想治好她,我们这儿不能保证,得去省城或者首都找更有能力的专家。”
这话却在顾宁意料之外,他略一怔愣,追问道:“裴安宁的病情很严重吗?”
精神疾病可以分为心因性精神障碍、精神分裂症、偏执型精神病等许多种类。不同类型的诱因不同、症状不同,治疗方法自然也相应有所区别。范齐知道顾宁的性子,既然涉及到这一领域,他定然已经查阅过相关资料,了解这些基本概念不在话下。
故而只犹豫了片刻,也不详加解释,便径直说道:“怎么说呢,裴安宁的情况很特殊,她不具有任何一种类型的典型性。或者也可以说,她同时兼具多种病症的特征。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比较复杂,院里还是第一次遇到,我本人也仅在书上看到过相关的理论论述,缺乏应对经验。”
话音落定,范齐停顿了一会儿。见顾宁没有反应,又走近几步,放缓声音说道:“院里的意思是,如果监护人没有意见,医院会承担她的全部医疗费用,但要拿去做个混合型病理治疗的先例。”
“实验性治疗,是吗?”顾宁微微皱眉。先时听范齐所言,他就已经有了几分猜测,现在把话头挑明也并不在意料之外,当下只兀自将视线放远,回复道:“我再考虑一下。”
既然话都这么说了,范齐自然不好催问。两人不再出声,气氛一时沉寂下来。过了许久,顾宁方才再度开口,声音低缓之中似有迟疑:“老范,从你专业的角度看,你觉得,裴安宁她有没有可能是装出来的?”
范齐被这话问得一怔,缓了会儿神,才皱起眉头答道:“人是你送来的,我还真没往那方面想过。不过这几年我也见过不少装疯卖傻的,说实话,那些人对精神病压根不懂,专业人士观察一段时间就能看出破绽。至于裴安宁怎么样,我一时也说不好,你若起疑,我便跟着留心看看。”
顾宁点了点头,好像还有点儿不甘,又追问了一句:“那么,如果真要模仿,可以达到让你们都分辨不出来的程度吗?”
“非要这么说的话,对精神病有相当了解和研究的人要伪装成某一类病症,我们的确很难分辨。但你也要知道,能做到这点本身就很不容易。”说着顿了一顿,笑问道,“怎么了?”
顾宁也笑着岔开话:“没什么,突然想起这么一出,职业病吧。”
话说到这个程度,彼此也都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了。倒是范齐听出点儿别的意思,给他杯中续上热水,口中说道:“得,别拿这话糊弄我,在我这儿还装什么?说吧,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顾宁干刑警,范齐当医生,两人的工作都甚为忙碌,少有闲暇,平时交流虽不算多,但却难得相知,故而顾宁此刻被他一语点破也不觉尴尬。扬起嘴角想了片刻,自忖这点揣测透露出去倒也无妨,便爽性说道:“你知道,我辅修过心理学,对微表情比较感兴趣。”
微表情是人在一瞬间下意识地细微反应,不易控制,相对而言也更为真实。国外已经将微表情心理学引入刑侦领域,但在国内相对而言还是个新概念。
范齐记得顾宁当初还曾为此找过自己,让自己帮忙提供一个能观察正常人与病人微表情状态的机会。他点点头,示意自己还记得这一节,就听顾宁进一步解释道:“我去接裴安宁的时候提到过她的哥哥和侄女,当时她一手摩擦脖颈,另一手绞着衣摆,之后几次提到她家中情况,她的上身也都会有轻微的倾侧,而谈到老槐村的大火则出现背离、手臂交叉甚至脚踝互锁的动作……”
这些动作显然有其关键性的寓意,范齐听得一知半解,忍不住打断顾宁的话:“你说这些,代表什么?”
“在微表情心理学中,触摸胸骨上切迹是一种紧张压力下典型的安慰行为,而隐藏拇指是情绪低落及低度自信的表现。同样,躯干的前倾表现关心,背离和交叉则是在感受到威胁和不悦的情形下自我保护的动作。”顾宁说着,再次抬眼看向范齐。
这些都是普通人在生活交往中的正常情感反应,裴安宁的表现与众人并无不同。从这个角度看,至少在那一刻,她应当是能够听懂他人谈话的——恰与她所表现出来的状态相悖。若此猜想成立,那所谓的精神疾病还是否成立,就的确需要从专业角度重新考量了。
这么一解释,范齐也立刻意识到问题所在。当下略有些尴尬地端起水杯,咽了口已经微凉的白开水,问道:“你打算带她做法医精神病鉴定?”
顾宁没有出声,但缓步踱到立在墙边的书架前,慢慢巡视着那些积攒起来的厚薄宽窄参差不齐的专业书。过了许久,低声叹道:“再说吧。”
其实又有什么区别。倘若裴安宁的情况真如他猜想的一般,鉴定无论做与不做都无非两种结局:要么真疯,终生只能被强制留在精神病院;要么假疯,那老槐村纵火便与其脱不了干系。就像是对弈走到最后一步,无输无赢。只是这些内情,范齐不可能知道,更不可能明白。
一天中最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像和着金屑泼洒的银浆,华丽而溟沉。顾宁下意识地追逐那光束回看过去,只望见兖中末月大片剔透的晴空。
从半环形的实验楼走下来,正对着中央修成圆形的小型喷泉花圃,视线越过绿化,可见另一栋合扣过来的大楼,便是兖大附属医院的住院部了。
顾宁走到楼口的时候队里刚好打来电话。那头范敬的声音平静依旧,却仍能听得出话语中无意流露的疲惫:“顾宁,技术室的对比出来了,勾家人可以排除嫌疑。另外,我们正在就提取到的指纹足迹同村民样本进行人工对比,目前筛过大部分,还没有发现……”
电话里的声音不徐不疾地响着,顾宁却再听不下去。他蹙紧眉头,片刻,出言打断道:“范敬,你去我办公室一趟。左手边抽屉里还有一份检验材料:指纹、足迹和一把锁……对,是之前提取的,送去技术科,信息我回头补上,让袁珂优先安排对比,我立等电话。”
这些东西是技术人员进山之前,顾宁和汤小米对裴安宁采集的。当时老槐村火灾尚未定性立案,检材便锁在抽屉里,后来各项侦查工作相继展开,一时也没轮上这些。而如今,已有的线索一条条断裂,那个不愿承认的真相却是越来越清晰地摆在眼前,顾宁没有理由回避。
有了之前的准备,对比工作并未花费太多时间。结果很快反馈回来:检材与火柴盒上的指纹可做同一认定;同时与刘家墙根下提取的足迹在大小纹样以及步幅力度上都高度吻合;锁孔内则可见大量新旧不一的铁丝划痕。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面对范敬对材料来源的追问,顾宁沉默须臾,只能苦笑着回给他三个字:裴安宁。
夕阳沉入远山。夜幕四合,将最后一点晚霞挤压到逼仄的地平线上,凝成浓重胭紫。街道两旁路灯渐次亮起,无数车辆川流其间,放眼而望,满目皆是都市的繁华夜景。
裴安宁的床位单独设在住院部顶层的三号房。顾宁从房门玻璃看去,就见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望着天边越来越浓的夜色。汤小米端着盒水饺陪在她身边,对那夜景却毫不感冒,只顾埋头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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