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闲聊了几句。
我问他:“你去过四川?”
戴致远盘腿坐在厅内的矮桌前,在为我泡茶,一边回答道:“很多年前,我去过好几次川西采风,感觉非常好,群山连绵的自然山水不是尾气缭绕的城市中能看到的。”
他讲话的语调十分温柔,尤其是尾音,总是带着特有的一段旖旎。
我渐渐放松下来。
我注意到窗下长条案几上摆着的一张人物照片,她穿一件黑色的及膝长轻纱裙子,上衣摆扎在腰里,头发挽起来,整张脸露在外头,额前的刘海都扎上去,笑容十分清爽俏丽,真是个漂亮的姑娘。
我多嘴赞了一句:“新娘子好漂亮。”
戴致远沉默一会儿,从我手边接过镜框,倒扣在桌面上,道:“她已经不在了,这张照片是十年前拍的。”
我有些错愕,没有作声。
他轻轻的叹口气,环顾四周,说:“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间屋了。我在这里住了十年,也该走出来了。”
我忽然觉得情绪失控。
戴致远拍拍我的肩膀,继续说:“她走的时候,我还太年轻,她走的又太突然,几乎是在一夕之间就消耗光了我此生所有的感情。我一直相信,这世间万物都是守恒的,得到的时候有多美好热烈,失去的时候就有多痛苦不堪。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以为我是疯了,我没有办法正常工作,社交,甚至不愿意出门。”
我很没礼貌,问他:“那你过两日请我拍的新娘是谁?”
戴致远倒是不很在意,释怀一样,道:“时间太过伟大,是治疗一切伤口的良药。”
我说:“你爱上了别人。”
他没有作声。
我又问:“那你还爱她吗?”
他自嘲一样的笑笑,说:“在我根本不懂得爱的时候,就失去了此生挚爱。此后的蹉跎岁月都是为了祭奠那段过去。我也曾常常担忧,我们共同走过的那些岁月会不会经过时间蚕食渐渐被我遗忘,一起生活的痕迹该选择哪个留在身边当做思念的凭证。”
我感同身受,红着眼眶问他:“你忘了她,你跟别人结婚,你爱上了别人,她会怪你吗?”
他神色悲悯,道:“现在,我只是做了我认为正确的选择,我学着用两个人的生命去爱,真实的面对自己,真实的面对这个世界。”
我努力抑制了眼眶中不断蔓延的泪意。
我知道,他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剖开自己已经结痂的伤口给我看。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城,他愿意将城门打开,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他最终选择忘却。
我做不到。
我直接问他:“是陆子煜拜托你跟我说这些的吗?”
戴致远沉默片刻,说:“我本不该过问你们的私事,但是Aaron言辞恳切。他这半年来,忙碌工作之余,飞台湾跟我面谈过很多次。他知道你的症结在哪里,却无能为力,又不敢跟你太紧,怕把你的情绪弄的更糟糕,反而惹你反感,这样的患得患失。”
我感觉到眼泪不停的涌出眼眶,连忙避讳的伸手抹了抹脸颊上的眼泪。
我仍旧不习惯在人前示弱。
戴致远轻声劝我:“听我的,哭出来就好了。”
☆、爱是影响(1)
1.情怯。
我在戴致远的婚礼上与陆子煜重逢。
新娘在垦丁经营着一间民宿客栈,又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婚礼定在当地海边的教堂。早晨她临窗梳妆的时候,我就到了。化妆师和送嫁的姐妹济济一堂,聚集在轩敞的客厅内。她没有空招呼我,只说让我随便拍就行。
雪白的婚纱平摊在刺绣了龙凤呈祥的大红色的床单上,是一件露肩的蕾丝拽地婚纱,头纱也是蕾丝,比婚纱还要长,化好妆以后才换上。
我站在一旁,握着相机挑了几个角度。
婚纱是贴身设计,新娘腰臀曲线毕现,裙子到了下摆才散开,层层叠叠轻纱摇曳,很美。戴致远把新娘拦腰抱起,长长蕾丝头纱及婚纱下摆垂到地上,她自然而然的双手环过他的脖子,言笑晏晏的眼睛中始终都是得偿所愿的满足,满满的都是爱意。
这样的良辰美景,那样的甜美幸福。
我无法移开眼睛。
恰好江娆也在被邀请的客人行列,我们站在教堂外面闲聊了几句。
跳出自己的感情怪圈之后,她重新恢复心理医生的冷静沉着。她劝了我几句:“Aaron付出的感情并不比嘉言少。我刚接触他的病例的时候,他一度都很排斥提到你,这不是因为厌恶的情绪造成,而是因为太过深爱。所以别人提都不能提,一提就戳中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会觉得疼。”
我摇摇头,“我们之间的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就能理清楚的。”
她笑笑:“世间所有的真挚的感情都是这样,不单单就你这一桩。”
我没有作声。
她浅浅的叹口气:“微微,放过你自己,放过Aaron,也放过顾嘉言吧。”
她说完,便转身离开。
教堂外面红毯尽头,有一面全部用白玫瑰装饰的巨幅花墙,花瓣上坠着水滴,花朵还是娇艳欲滴的,紧紧地挤在一起,繁盛而华丽。
我一个人在那一丛花墙前面站了一会儿。
陆子煜不知何时从教堂走出来到我面前。他一言不发,牵着唇角冲我笑了笑。他比前次我们遇见时又瘦了很多,鬓角修剪的极其利落,穿一件剪裁得体的修身方领白衬衣,身后是海浪翻滚澄澈碧透的海天一线。
此时,教堂里传出神圣的婚礼唱诗的背景音乐。
也许是因为处在这样放松的氛围之中。
我竟然没有竖起浑身的防备,对他恶言相向。
我们一起在海边砂糖一般绵静的沙滩上散了一会儿步。
他给我在路边小店买了一份炸鸡排,又自告奋勇的帮我背着相机器械。我光着脚挽起裤脚拎着鞋子追了几次海浪,重新跑回来到他身边,有些悒郁的开怀。在这里,我什么角色也不用扮演,只用闭上眼让海浪和沙砾亲吻脚丫。
我跟他说:“这里真的很好,山水都好看,人说话的尾音都是软软糯糯的,我很喜欢。”
陆子煜也被我的情绪感染,笑着说:“人很容易爱上一座岛,这里的一切都象征着隔绝、遗忘、放肆。”
他终归是懂得我。
我没有作声。
陆子煜有些动情,他伸出右手,细瘦手指替我整理了额前的乱发,说:“微微,你知道吗?我真高兴看到你现在这样。”
我正色,道:“子煜,谢谢你。”
陆子煜一怔,说:“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待一段时间,就当是休息也好,充电也罢。毕竟你去的那些地方,大环境都不是很好,我一直很担心你。”
我点点头,说:“我会考虑。”
陆子煜看一眼近海处的礁石,自嘲道:“我曾经也心比天高,认定人活一场必须要有所成就。遇到你之后,我却只有一个念头,恨不得从这世界红尘琐事中抽身而出,永远陪在你的身边。我曾经一个人在外面流浪很多年,但是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无法忘记你。”
我被他眼眸中海水一样的诚恳和深情触动。
我抬起右手指了指左心房,“我这里……是空的。”
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说:“微微,跟我去一个地方。”
他开一辆白色的敞篷车,飞快奔驰在海边的公路。我坐在副驾驶,头发凌乱,迎面能感到咸湿的海风。在这座城的东边,出现街区的时候,车子的速度终于慢下来。附近都是老房子,也有翻新重建的民居,独栋的白色小楼房,临海,前后都带小院,养些花种些菜。
若非清闲富足,也住不到这里。
我们读大学的时候,我曾经跟他说过——
如果条件允许,我想在乡间做一幢房子,是那种白色的涂满了石灰的小楼房。就在老家的村子里,围起一片庭院,院子里有高高的梧桐树,夏天的田间有吃不完的瓜果,我要躺在梧桐树下的椅子上挥着蒲扇纳凉。
他一直都记得。
我想起去年春节他特地让将设计院的奖励旅行安排在台湾的良苦用心。
我想起钟静提到他给我准备惊喜时候的欲语还休。
彼时,我根本无暇顾及辜负他付出的深情。我的整个人都沉浸在会失去顾嘉言的痛彻心扉之中,时至今日,已经无法从那片爱的阴影中走出来。
我们走下车来。
陆子煜推开那扇雕花的木门,映入眼帘的是院落中遍植的冬青树,他一直喜欢苍翠的色泽。
我有些恍惚。
我站在门前没有立刻动弹,门口突然冲出一团雪白的身影。大乐/透嘴里呜咽着跑了出来,它的速度非常快,直接扑到我的身边,仰着头瞪着黑色点漆一样的眼睛委屈的看我几眼,又围着我转了两圈,却没敢立刻向前。我连忙蹲下来,抱着它的脑袋,使劲儿揉了揉。
我的眼眶中立刻情不自禁的漫上泪水。
临走之前,我把大乐/透托付给了孙一白,尽管很不舍得它。
我再也不打算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