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勇气去面对和品尝这种经历。
我在睡梦中哭出声音来。
我不停的喃喃自语:“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我趴在床上,整个人都蜷缩在一起。恍惚之中,有一只温柔的手掌覆上我冷汗涔涔的额头,仿佛溺水之人贪恋一根枯枝的救赎,仿佛沙漠中缺水的漫步者对雨的渴求,我不由自主的靠近那汪清冽的甘泉。
我的手腕和手肘处都有几处不同程度的擦伤和淤青。
我感觉到有人帮我轻柔的擦上了薄荷味的药膏,凉凉的清爽。然后就感觉到手背上血管的微小痛楚,我努力睁开眼睑,看到室内有穿白大褂的黑人医生和护士的模糊身影。
我睡了很长时间,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不知何时。
映入眼帘的是床头冰冷的金属制点滴架,管中药水一滴滴的按照频率注入我的体内。
窗帘没有拉开。
墙上亮了一盏昏黄的壁灯,光芒柔和。陆子煜就窝在那盏灯下的圈椅之中,微阖了双眼,外套搭在膝上,雪白衬衣的领口解开了最上面的那颗纽扣,修长的双腿交叠在一起,脸色因为疲惫而略显萧索。
我相信他是爱我的。
全心全意,一心一意,付出了足够的耐心去兑现他曾经许下的诺言。
钟静握住我的手,说:“微微,我一点都不担心你的未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孙一白送别我的时候,在机场拥抱了我很久,他拍着我的肩膀,鼓励我说:“微微,早点回来,广阔天地,我们还大有可为。”
顾嘉言也曾跟我说过,“微微,你那么善良,那么坚强,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你会幸福的。未来,一定会有一个真正爱你的人,牵着你的手,走向你想要的生活。”
有时候,能勇敢的走下去,只是因为身边有一帮愿意陪你走下去的人。
我却做不到,至少目前做不到。
身陷囹圄,因噎废食。
陆子煜见我清醒过来,终于放下心来。
他走到我的床前,弯下腰将掌心覆上我的额头,试了试温度,道:“还好,退烧了。你昨天因为伤口发炎高烧了。”
我很快恢复过来。
我们在楼下餐厅面对面吃一顿早餐。
陆子煜回去做了简单的梳洗,换了一件洁净的休闲装。他就坐在窗外阳光投下的一片阴影之中,侧过脸看了一眼外面生机勃勃的热带树木。
相顾无言,陆子煜面前的餐点从头到尾都几乎没动。
我撩起餐巾抹了抹唇角,率先开口:“我们就此别过吧。”
陆子煜默默注视着我,温和的眸中闪过一抹痛楚神色。
我长出一口气,“我打算去伯格利湖再看一次火烈鸟,然后出发去耶路撒冷,后面的行程虽然没有确定,但是我想我应该不会再回重庆了。”
陆子煜苍白了面孔,说:“不是重庆也没所谓,纽约,巴黎,伦敦或者你喜欢哪个城市,我们一起生活,好不好?”
他这样低下姿态,我根本无法恶言相向。
我沉默了一会儿。
陆子煜说:“如果你还想继续流浪,去见识这个未知的世界,我愿意站在原地等你。就像我在外面的那几年一样。”
我说:“那些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我们回不去了。”
他诚恳说:“让我们重新开始。”
我口气冷淡:“已经熄灭的火头就不必再去点燃它。”
陆子煜被我的话激到,他搭在餐盘旁的白皙手指紧紧的攥了攥,脸上一阵青白,却自制的没有立刻开口。直到我打算从椅子上站起来时,才听到他说:“如果可以,我也情愿用一生交换爱情,但是我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岁月空寂(4)
4.听我的,哭出来就好了。
随后的几个月,我跟陆子煜几乎断了所有联系。
十月下旬,我独自一人游荡在耶路撒冷。因为对当地气候的不适应,我得了一场不重不轻的感冒,生病的时候人的情绪会容易脆弱,没有人在的时候,我一个人哭了很久。语言不通,我便很少跟周围的人交流,偶尔背着相机穿梭在大街小巷取景,像一抹游魂。
我接了国内几个杂志的摄影约稿。
半夜睡不着,爬起来修照片或者配文字的时候抬起眼睛瞭望生活,会觉得无比孤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都陷在自己生活的泥沼之中,没有人能对我的痛苦感同身受,我也不需要任何人陪我走过这场风雪。
我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犹太经典《塔木德》中有这样一句话,“世界若有十分美,九分在耶路撒冷”。
这里的落日、朝霞、云层、民居窗台上的花盆都能成为我镜头之中不可复制的景色。我下载了一本《耶路撒冷史》的电子书,放在随身携带的阅读器里面翻阅,这座宗教圣城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座建筑都有令人难忘的故事。
期间,我去了一次哭墙,周围有很多面壁虔诚祈祷的教徒,也有拿着相机穿梭而过的各国游客,我没作久留,也许是离群索居太久,我渐渐变得孤僻,不喜欢人声噪杂的地方。城内有许多不起眼的小教堂,进去之后就会别有洞天。我经常会去城郊的教堂做祷告,也穿过当地女人的黑色斗篷,遮住脖子和后背,头上披一层轻纱。
有时候,偌大的教堂之中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一直都认为自己是无神论者。
但是,我需要一个寄放情怀的方式。我试图在宗教信仰中寻找依托,不愠不争,修为完美人格,从而走向另一种层面的平和喜乐。我想当这场流浪结束时,能坦然回到人海中淹没自己,和从前一样生活,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记忆有时候是很奇怪的东西,那些惊心动魄的经历转瞬即逝,一个小小的细节却足以让我终生难忘。我不太记得去年春节江边那场盛大的跨年惊喜,不太记得顾嘉言最后在ICU那段时光我究竟签了多少张病危通知书,但是却清楚的记得他最后住院那次,某个下午的病榻前,我俯下身帮他整理被角。
顾嘉言被我的动作惊醒,睁开眼睛看到是我,抿着唇角笑了笑。
我轻声叫他:“哥。”
他抬起手把我额前的乱发别到耳后,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温柔的摸摸我的头发。
他声色喑哑的跟我说:“微微,谢谢你。”
这个为我付出了此生所有爱的男人,哪怕缠绵病榻,也从没有在我面前表现出一丝消极沉痛,甚至直到最后一刻仍旧对生活心存感激。其实,很多人的爱从不会说出口,而不说的,就成了记忆中最难以释怀的遗憾。
我觉得,我是个很悲观的人。尽管我明白昨天的太阳晒不干今天的衣裳,尽管顾嘉言跟我说过许多遍,微微,我从来都不担心你的未来。
画地为牢,裹足不前。
我不愿意从这场爱的阴影之中走出来。
十二月的时候,圣城下了第一场雪。
我收到从台湾发过来的一封工作邀请的Email和一张别致婚礼请柬,签名是Evan Dai,戴致远。我曾经听陆子煜说过,他很久之前就一直避居在花莲的大屋,每天种花洒扫,过着神仙一般不问世事的生活。他是我从大学时便心心念念的偶像,实在没有理由不去。
不是没想过,这件事可能与陆子煜有关,只是不想太过刻意避讳。
我试图与自己和解。
让生活顺其自然,不隐藏悲痛,不伪装欢乐,坦然面对深沉的疼痛和改变。
我花费了一点时间准备行程。
在台北休整了一日之后,搭乘一早的台铁去花莲,一路都在下小雨。我的位置在车厢的左边靠窗,刚好能看到海面与天空中绵绵密密的雨幕中交织的景色。周围人大多数用普通话交谈,我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整颗心渐渐放松下来。
从车站出来,有提前联系好的司机来接我。
这座城,小巧而精致。因为我一直生活在内陆,我很少有机会看到海,面对车窗外公路一侧抬眼就能望见的厚云积压惊涛拍岸海风席卷,宽广又激荡,只觉得无比震撼。
车子在海岛上一座僻静的日式庭院前停下。
我曾经在杂志上见过戴致远的照片,所以面对真人的时候并不会觉得十分陌生。他站在门外的一株冬青树旁,身量十分高挑瘦削,穿一件米色的喀什米尔开衫,脸上架一副黑色全框眼镜,笑眯眯的看着我,身后是满园青翠。
他没有撑伞,天上飘着细小的雨点,落在他的肩头洇成深色一小点,很可爱。
我很熟悉他的档案,但是他看起来根本不像过两年就满四十的人。
这一年来,我总是很难对人或事热络,所以迟疑着没有开口。
戴致远向我伸出手,笑道:“你好,微微,抱歉没有去车站接你。”
人跟人的气场,其实很微妙。
我喜欢他身上那种熟悉的与世无争的温和,自然而然的就对他卸下了防备。
我们一起进屋。
他的设计理念一贯都是“情归于家”。风格十分质朴自然,整栋木屋都只有原木和白两种颜色,连窗帘都是灰绸加白纱。全室内的榻榻米,最外侧的门帘是蓝白扎染的棉布,十分浓重的川西风格,我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