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就有些昏昏欲睡,打了个哈欠略微调整姿势说:“你帮我照顾一下大乐/透就行。”
孙一白叹口气:“你没事也少去几趟医院,顾嘉言最不喜欢你陪床,你不在他还能消停点。”
我没有作声。
孙一白看我情绪不虞,又说:“微微,有句话叫做,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并不是一个贬义词,如果他想你装糊涂,那么顺势而为才是对他最好的做法。”
孙一白一早便知道所有的事情,却一直装糊涂,或许,这是他一直秉持的处世哲学。
但是,我根本做不到。
尤其,是面对顾嘉言的时候。
穿过安静的走廊,经过护士站的时候,我确认了顾嘉言的病房中没有其他探病的人。
我很怕再跟姑姑打照面。
我小心翼翼的拧开房门,蹑手蹑脚的走进病房,生怕鞋子在地上发出踢踏的声音。顾嘉言可能是真的太累了,也可能是因为身体虚弱,他半靠在床头竟然都睡着了。他还穿着病号服,空空荡荡的袖管之中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瘦的能看到硌人的突出腕骨。他的身体歪歪斜斜的靠在一边,右手中还握着没有读完的半卷书,房间角落茶几上,加湿器向空中喷着薄薄的水雾。
我走过去,将保温壶轻轻搁在床头桌上,慢慢的抽出他手中的书本。
简装版的《珂雪斋集》。
他看书一向生僻。
我用右手轻轻帮他整理了腰后的靠枕,想帮他调整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却不小心惊动了他。他的呼吸非常的轻,双眼迷蒙的反应了好久,才下意识的唤我一句:“微微?”
我很自然的将手心贴在他的额头,试了试温度,“吵醒你了?”
他摇摇头,支着身子想变换一下姿势,但是手腕使不上力气,我下意识的想要帮助他,将手臂穿过他的腋下往上用力带了带。
顾嘉言很无奈,低声跟我道谢:“麻烦你了。”
有些刻意的疏离。
我便立刻无所适从,只好没话找话说:“你在看什么书?”
顾嘉言说:“随便翻翻。不过刚才睡着之前刚好看到钱谦益为袁中道这册书写的序,中间有一句——姑存其绪言,以当过雁之一唳。觉得‘过雁’这个比喻特别好,人生如梦,声名皆是虚空,就像孤雁的在深秋晴空的长鸣,不久就会消散。”
我回味一遍,只觉得寓意特别不好,便没有接话。
我从保温壶中倒出一盅冒着热气的汤,一边拿勺子递给他,一边说:“我煮了鸡汤,加了很多药材,你要不要喝一碗?”
我大喇喇的坐在他床边,左腿平着折过去将脚腕横亘在右腿膝盖上。
顾嘉言看我一眼,却没有作声。
我立刻将腿放了下来。
见状,顾嘉言忍不住笑出声来,虽然唇色依旧淡的看不出颜色,但是嘴角微微扬起,心情不错的样子。他接过我手中的勺子,低声说:“我自己来吧。”
我不知道自己无意识的一个讨好的小动作就能让他这么快乐。
我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一地鸡毛(1)
1.岁月多忧。
我在医院陪顾嘉言坐着说了一会儿话。
看他慢腾腾的吃了大半碗炖汤,李航又不停地发微信过来,伴随着叮叮咚咚的声音,手机屏幕上出现一条又一条的新消息提示。
我低头用手机键盘简单回了两句,脸上便有些不耐烦的神色。
见状,顾嘉言稍微换了个姿势,找了个更舒服的角度靠着床头,低声跟我说:“微微,你晚上早点回去。”
我不肯,“姑姑晚上又不会过来,我在这里陪你。”
顾嘉言说:“不用了。”
我固执的问他:“如果换做是我躺在这里,你会不管我吗?”
他无奈,低低的斥责我:“沈微微——”
我有点生气了,鼓着脸没有作声。
他纤长的眼睫轻轻眨了眨,又说:“你能不能听话一点。”
我不服气的耍赖道:“我还不够听话?我比大乐/透差的地方,就是没有冲你摇尾巴了。”
他被我逗得开怀,我连忙凑过去。
他顺势而为,像对大乐/透那样,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发。
我见过他的主治医生,也见过虞清明。
我尽最大的努力让他快乐。
我又说:“我明天请了一天假,不去上班了。现在回去也是看美剧吃泡面浪费时间和生命,就让我在这里多留一会儿,等你睡着我就回去。”
顾嘉言对我一向是对我没有办法的。
护士过来,我服侍他吃了当天的药,不一会儿就有点昏昏欲睡。我等到他睡着,半夜打车回到家里,直接倒在床上仰面酬神。
姑姑一早便致电给我。
我最近特别的消沉,在顾嘉言以外的人面前,连强颜欢笑都做不到,对着镜子简单梳洗收拾了鸡窝一样乱蓬蓬的头发,然后换了件得体的衣服。
但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我十分安静的通过电话跟她约好了见面时间。姑姑本来也就是在税务系统挂的闲职,前几年索性办了内部退休,如今还住在杨家坪的那栋老房子里,那里有她跟姑父的全部回忆。她平时的活动很单纯,也仅限于跟街坊搓搓麻将,定期跟团旅游,然后去教堂做礼拜。
姑父已经去世十多年了,她也固执的守着这份唯一的感情过了这大半辈子。
在我的印象之中,姑姑年轻的时候是很温柔的,连说话都是慢条斯理。姑父更是和气,每次见到我都会爱怜的搂在怀中。我小时候乖觉,又异常活泼,会说俏皮话哄他们开心,姑父每次都会给我很多零花钱,让我买文具和书本。
姑父是很能赚钱的。
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中医养生机构还不如现在遍地开花,他就先知先觉的打开了高端市场。姑姑如今住的老房子的这个地带,已经被列为山城陪都文化保护遗产。这是一栋两层带庭院小楼,连大门都是双开门带角楼的,围着一个八十方左右的小院子,角落里有一颗粗壮的老树,姑父在世的时候将其命名为三自堂。
自由、自在、自然。
这样一个男人,难怪姑姑爱他一辈子。
我已经很久没有到过这里。
但我还记得木梁旧瓦的房顶,还有院子里的粗砺麻石台阶和红陶地砖,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姑姑家做客常住,总觉得这里像诗一样浪漫。
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早晨出门,因为穿着问题跟妈妈发生了小争执,赌气不肯回家。放学时,我便偷偷的尾随高中部的顾嘉言上了公交车,到站下车的时候他才发觉我的存在。他带我沿着草木繁盛的小巷子一路回家。
我至今仍能清晰记得他的身形在黄昏的光线中拉下细长的影子。
巷子边上年代久远的石雕牌坊处,是一家老面馆,靠近路边摆着三五个木质的小饭桌,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吃面。辣椒的香味和质朴的川音时不时传来,周围有遛狗的老人负着手倒着走步,野猫在草丛中一闪没了踪影。
我慢吞吞的跟在顾嘉言的身后踩他的影子。
他扭过头,有些无奈的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向我伸出手:“喏,手给你,我们要快点回去给舅妈打个电话才行。”
我才不情不愿的握住他的手指,亦步亦趋的跟他沿着长长的巷子回姑姑家。身后的人声噪杂、饭菜香味和空气中似有如无的水汽,都在温暖的路灯下蒸腾成一团白雾,整个画面就像泛旧的老照片。置身其中,我的心都柔软起来。
他是我的避风港。
就算是无家可归,我还有顾嘉言。
再后来,顾嘉言独立搬出来之后,姑姑对我越来越疏远,我便也不常来了。
我们坐在露天的庭院中。
姑姑率先开口,语气平静的跟我说:“微微,我要先向你道歉。嘉言跟我越疏远,我就越把责任归咎在你身上,所以失去理智了。”
我没有作声。
姑姑叹口气,“嘉言的亲生母亲是难产去世的。我认识你姑父的时候,他还不到一岁。为了跟你姑父结婚,我几乎跟家里断绝了关系。那个时候,我就答应过你姑父,这辈子都只会有顾嘉言一个孩子。”
我低下头看着脚尖。
姑姑握住我的手:“嘉言从小身体就不好,生病吃药简直就是家常便饭。你姑父工作也忙,每次他大半夜的时候发烧,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都是我抱着他,背着他走路去的医院,没让他吃过一点苦头。年轻的时候,我固执的不得了,总觉得只要我全心全意的把他当成我的孩子,又没有人会告诉他我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跟亲生的是一样的。”
“但是,他太聪明了,小学二年级体检,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血型,就判断出来他根本不可能是我们的亲生儿子。你姑父没办法,只好对他和盘托出。只是,我仍旧以为,生恩不如养恩大,在他心里,我是他最重要的妈妈。”
我连忙安慰她说:“姑姑,我哥他一直都很在乎你。”
姑姑自嘲的笑了下,说:“你姑父走之后,我的情绪特别不好。总是钻牛角尖,觉得为什么这样的事情要落在我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