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眼睛和脸都看不出来啊。”
“以我们家这种经济条件怎么可能放任我变残废不管。脸很快就通过整形修复手术去除了疤痕,眼睛现在戴的是特别订制的隐形眼镜,但摘下眼镜,还是半个睁眼瞎,治不好了。其实我很庆幸有那次事故,既让我看清了世态炎凉,也让我终于得到父母全心全意的关心爱护。”
夕夜在同情之余突然想起一个关键问题:“……静颖,这些事你有没有对颜泽说过?”
“说过。起初我有很长一段时间真心诚意把她当朋友。可是后来发现她心胸狭窄心机很重,就对她没那么推心置腹了。和她保持距离倒不觉得她坏,她那些缺点通常可以掩饰得很好,只会暴露在身边最亲密的人面前,一旦暴露就破罐破摔彻底肆无忌惮地伤害最亲密的人。做她的闺蜜或男友真是挺倒霉的。”
自己和颜泽相识十一年,仍在兜兜转转和她纠结不息,当局者迷,还没有静颖这泛泛之交看得透彻,几句话便点到人心。
破罐破摔肆无忌惮地伤害如今,最亲密的人只剩下一个贺新凉。
这个男生,曾经的中考理科状元,不死读书爱耍小聪明,校运动会的获奖种子选手,大夏天喜欢翻转龙头猛灌自来水,偶尔还为了兄弟和别班男生干上一架,制服白衬衫被他穿得又帅气又痞气,笑起来灿烂得阳光都不敌……但都是曾经。
现在他只能手足无措地在学校旁的街道上,因颜泽的缘故受着连带指责,再没有当年那种万事不惧诸事随意的笑脸,泪光在眼里随着过往车灯忽明忽暗地闪。
只有一句话--
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其实他真的不明白,最大的错在于他不幸成为了颜泽心目中最亲密的人。
但尽管他不明白错在哪里,你还是不得不从那一刻起原谅了他,因为你真怀念曾经那个浑身都是少年意气的大男孩。
[六]
虽然学校已经停课,也没有找到正式工作,夕夜在周一还是谎称有面试离开了父母家,甚至没在家吃早饭。被司机送回宿舍区后,她转身目送加长轿车远去,并没有上楼,考虑到已经过了饭点,便步行去校外的农工商超市打算买包饼干填肚子。
夕夜跟在结款的长龙后面,无聊得眼睛四处扫,觉得前面的女生侧脸分外眼熟,深棕色自然微卷的长发扎成高马尾,露出白皙修长的颈和光洁的额头,有股干练泼辣的气势。
正一边打量一边搜肠刮肚地想在哪儿见过她,对方就转出了整张正脸,对上夕夜的眼神,使思路反而因慌乱断了。
以对方的眼神变化来看,她已经认出了夕夜,可奇怪的是那女生并不开口招呼,而是转过脸去和站在她前面的朋友说话。
“……XX和XXX前两天离婚你听说了吗?”说的是演艺圈八卦。
“真的啊?他们结婚时我就不看好。”
马尾辫女生轻蔑地哼一声:“抢朋友的男人,还过河拆桥,这种人能有什么好结果!”说着语速放慢,冷冷地瞥了夕夜一眼。
这一眼瞥得夕夜整条脊梁蹿过一阵燥热。
乔绮。
想起来了,她是亚弥的闺蜜。
“谁甩谁的啊?”身前的朋友并没觉察出乔绮在含沙射影。
乔绮干脆回过头直接看向夕夜:“当然是女的被甩了,因果报应嘛。有句话说……”一字一顿地,“多行不义必自毙。”
夕夜错愕地怔在原地,无言以对。
说不出一句“你误会了”说不出一句“我没有和亚弥抢季霄”。
不由得想起颜泽。
静颖不经意间将自己经历的感伤传递给她,形成了她心中的不安因素。
--所有男生都是这样,喜欢的只是美貌。
--就算是日久生情难看的也不觉得好看,也总有一天他清醒过来,会接受公认的标准,觉得你变难看了。
疑心新凉会离开自己,疑心新凉会移情别恋。
--在他的圈子里有那个圈子的核心人物,时间长了,新凉自然也会觉得她们确实好。
--我不知道怎样扭转自己在他眼里越来越没有吸引力。
哪怕并没有一个真正敌意鲜明的对手,哪怕其他女生并没有与她争夺新凉的主观意愿,
--我和新凉回不去了。
误以为只要改变了外貌就能收复失地,最终却不是输给时间,而是输给自己。
这天晚上,夕夜做了一个梦。
回到高中的时候,全班女生在学校游泳馆上体育课,课后因为不想和同学争抢或共用淋浴位置,所以一个人落在最后,可等到进了更衣室却发现不仅同学已经走光,连自己储衣柜里的衣服也不见了。
夕夜裹上浴巾追到游泳池边的大落地窗前,窗外的女生们正排着队依次上一辆大巴,好像是校车。夕夜刚想喊住她们帮忙,却见站在队尾的颜泽转过身,手里抱着夕夜的外衣挑衅似的朝她挥了挥,而站在她前面的萧卓安这时回过头,只是置身事外地笑了笑。
夕夜又急又慌地反身绕过正门跑出体育馆,眼睁睁地看着汽车启动了,季节突然从夏季变成冬季,漫天遍地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赤脚踩上去已感到寒入骨髓,更何况周身只裹着一条浴巾。
顾不了那么多,冥冥中并不知道这辆车要去哪里,只知道应该拼尽全力追上它。
足迹浅浅地印在雪地上,脚面一次次被雪没过。
身后突然由远及近地响起游泳馆管理员的喊声,死拉硬拽拖住她,说是不能这么衣不蔽体地在校园里行走,夕夜想解释衣服被恶作剧的同学偷走了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眼看汽车与自己的距离被拉开更远,这时又过来一群自管会的学生干部,也加入到义正辞严批评夕夜不该以这种状态在学校走动,合力要把她拉回游泳馆。夕夜一手拽紧胸前的浴巾以免在挣扎中掉落,另一只手被老师学生几个人拖着往游泳馆方向移动,头还朝着汽车远离自己的方向…
醒来后还记得清晰,后车窗像个相框,颜泽的笑脸定格在正中央。
[七]
毕业典礼结束后,似乎时来运转。
夕夜在秦浅的引荐下,找到了一份广播电台的DJ工作,三个月试用期内工资不足千元,只够勉强维持日常开销,七月二十日学校要求所有毕业生必须搬出寝室,夕夜还没找到离电台近的出租房,焦急了没两天,季霄又及时伸出援手。
“如果你不介意,其实可以先搬到风间原来的房间过渡一下,等找到房子再搬出去,反正我也不会向你要房租,想住多久都行。”男生转头对吧台点单,“一杯拿铁。”又问夕夜,“你要什么?”
“我?”女生被问得一愣,“我不要。”
从节约开支的角度来看,20元一杯的咖啡绝对要戒掉。
男生回转头朝里面平淡地说道:“两杯拿铁。”没等女生抗议便一起付了账。
在这个瞬间,夕夜恍惚忆起高中时曾听颜泽抱怨说季霄抠门,为了两三块和出租车司机纠缠不息,现在看来想必又是颜泽在吹毛求疵。
“说起来,秦浅怎么知道你有做这类工作的天分?”
“谈不上什么天分,只不过自己有点兴趣。我和秦浅本来就是我大一时做广播剧认识的,合作过好几次,在论坛里很聊得来,一确认身份,发现对方竟然是同校的学姐。”
“还挺传奇的。”男生从吧台上取过两杯咖啡,递一杯给夕夜,示意她跟着自己出门去。
虽然先走到门口,但男生为她撑着门让到一边。
阵雨已经停了,路面依旧湿漉漉,稍远一点的几处凹陷低洼积着水。
夕夜迈过台阶后还是保持在干燥的屋檐下平移,回身提醒男生注意脚下,不经意瞄见咖啡馆门外的小黑板上颇文艺地用粉笔字写着一句:
梦里出现的人,
醒来就该去见他,
生活就是这么简单。
男生见她对着黑板发起了呆,也看过来。
“Les Amants du Pont-Neuf。”(注:电影《新桥恋人》。黑板上的语句是此片台词。)
“你也看过?”女生有点意外地回头。
“法语班的学生,这么经典的法国片怎么可能没看。”
夕夜呷一口咖啡,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和季霄并肩站着,仰起头,看屋檐顺下水滴,无限高远的地方伸展出一张接近于白色的晴空。
她闭上眼深呼吸。眼睑被阳光熨热,微微泛红。
多少虚虚实实的梦境在眼前闪回--
讨论辩论词时抬起头瞥见的季霄,办公室外照进来的阳光凝聚成一个小小的点,滚过他的眼镜金属边。
遭遇车祸后半昏迷状态下看见的新凉,街灯与霓虹融混着,变幻莫测的色彩飞速掠过他
棱角分明的侧脸。
夕照的最后一缕光线湮没在放学后的喧嚣声中,三朵浓重的阴影斜斜地平摊在操场跑道的边缘,晚风往复穿梭,整个校园的路灯从路的尽头开始,一盏盏顺次亮起来,女生看向自己缓缓地说:“呐,你们知道么?如果太阳此刻熄灭光芒,地球上的人要八分钟后才知道。”
梦里出现的人,想念却已不能再见。
第9章
[一]
出租车在墓园大门口停下,往前的坡道夕夜顶着烈日步行,她眯着眼朝目的地望一望,意外地看见颜泽比自己先到,萧卓安的墓前已经摆了一大束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