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电话是个意外,但这个结果,在他意料之中。挂了电话,一路飞驰到店里,他像平时一样跟着服务员一起打扫、洗菜,张罗午市。
昨晚的事带来了一些不好的影响,一个中午店里都没几笔生意。靠近一点半的时候,服务员在整理桌椅,他在吧台里头按着计算机算账。
店门被推开,孙鹏抬起头,不动了。
是昨晚的三个小青年。服务员也认出了他们,停下动作,求救似地看向孙鹏。
一室安静,这三人先是拿眼睛把这店扫了一圈,最后,为首的看向孙鹏,眼睛一亮,拖着嗓子有些夸张地“哎呦”一声,说,“我说呢,老板在这呢!”
孙鹏放下笔,从吧台里走出来。
椅子腿在瓷砖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那人拉出一把张椅子,看着孙鹏,“老板有空没有?聊聊?”空气冷凝了会儿,孙鹏在他们对面安然坐下。
那几个人松了口气,笑着看看他,也歪歪斜斜入了座。
“其实没其他事,就是来帮人家带句话。看你也是爽快人……”
小青年抬眼看看他,用手指无聊地戳戳桌上的牙签筒,“把人几十万的东西打了,合情合理,钱都该赔的。人外头都知道你这有个二老板,不能到关键时候,就分得清清楚楚了。”
孙鹏没说话,那人停顿了下,看看他,“再说弟兄有难了,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早点把钱还了,大家都省心。我们也只是人家朋友,来帮个忙的。现在外面催债公司多得很,那才是玩真的。哪天你小弟兄万一少了个胳膊腿的,好好的人,多可惜……”
话带到了,安静了会儿,这几个人看看一言不发的孙鹏,把牙签筒靠墙壁放好,慢慢站起来,“兄弟,昨晚对不住了啊,走了……”
进入4月之后,天黑的比原先晚。
陈岩下班出来时,灰蓝色的天际还飘着一抹淡淡晚霞。走出大门,远远地,行道树下立着一个侧影。
孙鹏站在灰色的马路边,穿着深色的外套和牛仔裤,手垂于身侧,指尖里是抽了一半的烟。他的手抬到唇边停泊了片刻,再次放下时,脸边飞起了一片烟雾。
下班高峰,街上车流人海。混着空气里不知名的植物的气息,这个沉暗的侧影轻而易举闯入了她的心扉。
是的。当你心里住了一个人,无论他在哪里,你的心都会自动打开,待他步入。
她从来没有和他说过,她喜欢他抽烟的样子。每当他的脸浸于缭绕的烟氛中,他的身上总会出现一种深沉的孤独。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候那样,就像,现在这样。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会要他戒烟的。爱的本身,不就是矛盾么?
街边,当孙鹏再次抬手把烟送到唇边的时候,一定是感到了什么。也许是一道凝然的目光,也许是一阵风的戛然而止。他偏过脸,看见了她。
城市上空的那一抹橘黄色的晚霞渐渐淡去。路灯亮了。
她朝他走来。
她走近了,他把烟头扔掉,目光平和,“想吃什么?”
“不去店里?”
“吃点别的。”
她迟疑了下,“好吧。”
店开了之后,他不常来等她下班,像这样不说一声就来,更是少数。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会刻意营造浪漫的男人。相恋以来,他们在外面像模像样吃饭约会的次数一只手数的过来。
好在,陈岩也不喜欢太造作的举动。男人自以为是的浪漫,时常会令女人感到窘迫。
在市中心的一家餐馆,两个人点了三菜一汤,聊着天吃完了这顿饭。像普通的情侣一样,说的都是一些可有可无的话,话题在中途微微停顿的时候,他们看着对方,看着看着,都抿唇笑了下。这个相视一笑,奠定了今晚的基调。
一个小时后,在电影院的最后一排,他松松握住了她的手。
他粗粝的掌心有些温热,吸附在他衣服上的淡淡烟味断续飘荡在她鼻尖,这一切,她都觉得安心。
大荧幕的光散射在黑暗的空气里,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光影中哭天抢地的爱情,一段段煽情的音乐在耳边此起彼伏。
剧情过了大半,陈岩动了动,投在屏幕上的目光无声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低头看她。
这么一来,他们的脸就离的很近,近到向前一点点,就是对方的唇。
这个世上,并非什么都有深远的意义,就像此时她如水般清澈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就这么望着他,像一把月光洒在湖面。
咫尺的距离,她的脸上有化妆品淡雅的香气,随着呼吸,还有细细的鼻息。全是考验。按耐住吻她的冲动,他拨动了下她的发,伸手从背后揽住她的肩。
荧幕上,女主角不知道为什么开始哭泣,影院里有人忍不住低声议论剧情。
陈岩被那声响吸引的转过脸去,不一会儿,不动声色地把头靠在了他肩上。
跟着人流走出电影院时,已经9点多。
回去的路上,孙鹏平淡地和她说了白天发生的事。说到最后,他说,“如果店做不下去了,我们……”
陈岩的反应出奇的冷静,打断他,“今天能不能不谈这些?”
客房里,孙鹏拉开窗帘,看了眼外面的夜色,又呼啦一声拉上。回头,陈岩正在脱外套。
他们在夜色里路过这家连锁宾馆,是她先停下了步子。
他走过去,把她的风衣扔到床上,在背后伸手双手,缓慢地抚摸她包裹在薄线衫里的细长双臂。
他呼出的热气就在她耳侧,她的头微微向后仰,他的身体贴紧上了她的后背。干燥的嘴唇轻轻摩擦她颈后的皮肤,慢慢地,她的身体变得异常柔软、乖巧。
心跳得越来越快,陈岩轻喘着转过身,双手抓着他的衣领拉下他的脖子、他的唇。她在性事中不多见的主动令他心中震荡。身体在下一秒就有了反应,呼吸一紧,他用身体将她压倒在床上。
在她滑腻的胸前腰间找回自己的手,他稳稳托起她的下颚,看她的眼睛。她也看着他,黑亮的眼眸里摒弃了惯常的克制,漾着某种神秘的光彩。
他亲了亲她的眼角,宽大的双手向上滑动,拇指抚摸她的耳朵,而后缓慢探进她漆黑的柔发里,将她彻底固定,低头与她深吻。
灯一直亮着。
床的中央,他整个人罩在她身上,像是重叠书写在一个格子里的两个不同的字,若干笔画相连相嵌,忘了各自本身的意义。忽然的一下,她痛得去推他。他肌肉紧绷,身下不停,小臂支在她头侧,手指爱怜地掳了下她因汗水而湿腻的额发。
这一刻,他的目光竟是有些冰冷的,置身事外地捕捉着她眉梢眼角因他而起的每一点变化。
当她抛开所有,完全听从身体的指令去臣服他时,她在一种难以言说的舒适与契合中,感到了一点委屈。这种委屈是微妙的,带着女人天性里的卑微,卑微地想要他多爱自己一点。
多爱她一点?只要她开口,他什么不愿意给她?
漆黑的楼下,陈岩下车,把裹在身上的他的外套递过去。孙鹏拉着她的手臂,慢慢将她卷进怀里。
外套掉落在地,他们身上还沾染着彼此的气味,冰冷的理性却已复苏。
“是我不好……”他的嘴唇摩擦着她的发顶,嗫嚅。
陈岩深深呼吸了一下,借着夜的掩饰,在他胸前的衣料上蹭掉眼角渗出的泪。
他把她抱紧一点,隐忍着感情,让声音尽量平静:“再难,我都不会推开你。但是你做任何决定,我都尊重。”
后面连续一周,店里每天的生意都屈指可数。
之前在这订盒饭的小公司因为听说了老鼠事件后,员工意见很大,赔了孙鹏2000块钱当违约金,订饭的事就此结束。店里的厨师在几个饭店都做过,他跟孙鹏说店里现在这种情况是断了火气了,做生意讲究运势,他建议孙鹏找个算命的去破一下局。
星期天的下午,孙鹏和强子在店里一起清算着这个月的账单。
店如今变成这样,强子深知是自己连累了孙鹏。他试着找过一些来快钱的办法,但是到了最后,都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也想过去找那对夫妻谈一次,但又怕画蛇添足,把事情越搞越糟。现在,他临时在一家工厂的流水线上帮工,三班倒。
前两天的一个晚上,孙鹏和他敞开心扉聊了一夜,就坐在这店里,喝了差不多3箱啤酒。
喝得迷迷茫茫的时候,强子环视着深夜里空荡的店,眼角泛了泪光。
“现在想想,不如跟着我奶奶在乡下种两亩地,找个手脚勤快点的女人过日子。这辈子不也就这么回事,何必出来混成这个狗样子,还要连累你。”
他看着孙鹏:“那时候一起出来的,都说城里好,现在我是真的怕了。我走街上、路边,”他有些激动地用手指着窗外,“我两条腿都抖,不知道随便碰到个什么东西,都比我的命值钱。他妈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贱!”
良久的安静。
“强子……”孙鹏眼底布着血丝,他问他,“你今年多大?”
“你醉了?我不是跟你一样嘛,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