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松井之言,西园寺辉夜发紫惨淡的唇瓣紧咬,胸口泛疼,眼神顿现幽影,神色恢复如往日的决绝冰霜,眼睛眯起竟令人心生骇意,沉默了半晌她沙哑极致的嗓音淡淡的启口,最后话语消逝在充满盘尼西林味的医院病房中:
“给我父上大人捎话过去,我要即日回国同井上完婚。”
这短短几日,她极为配合,养得逐渐圆润起来,连腮帮都鼓了一圈,许是之前少食少眠,瘦得如薄纸,养了几日肚子还不是太显怀,幸的是她父上不愿见她更不愿听闻她任何事,她终是忍着妊娠反应连日安排,等抵达了日本时,又整整瘦了一轮,叫信子不忍直视。
井上是个有风度优雅的男人,一张翩翩公子的脸庞,穿着和服迎着她,还未来得及问候,她淡淡的只说了一句要密谈。
和风式的门在夕阳西下时终于打开,两人双双走了出来,西园寺辉夜神情疏淡冷漠,而井上熏的眼眸幽静如墨,紧抿着唇,在众仆人都跪地低眉顺眼心生狐疑时,寒着嗓音闭上眼,道:“我答应,辉夜,我应了。”
“井上,是我对不住你。”
她不再喊他“小薰”,也不喊“熏”,而是喊他“井上”,他明白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亦或者从来没有存在过。
这日,西园寺将军宴请士兵将领,榻榻米上,众军官醉眼迷离,清酒配着乐师们用津轻三味弦弹奏的日本民谣“樱花”,古典而简单的弹奏隐约透着身处异乡的几分孤寂同悲凉,那艺妓随曲起舞,擦着雪白的底粉如一个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待到门卫领着松井进来时,这方都已经酒足饭饱了,西园寺将军原本眯着的双眼睁开,微有醉意的双眸望向姗姗来迟的松井,摆了摆手,一群醉得晕头转向的士兵齐齐抬了出去。
松井低垂着眼随着西园寺将军进了议事内厅。
西园寺将军鬓发已小发白,如鹰的锐利眼眸似笑非笑地盯着松井,松井颔首没有言语。
“你以为我当真不知你背着我帮辉夜瞒了我什么?”
“、、、、松井不知将军的意思?”
“井上答应了?”
“、、、、是的。”终是顶不住了,松井喉间如鱼刺在里,咳嗽了一声道:“若既能两家成功联姻又能让辉夜小姐自此心甘情愿呆在日本维系两家之前的关系,这岂不也是好事?”
闻言,西园寺将军瞥了眼松井顿时大笑,像极了怒极反笑,停罢,才微眯着眼凝视着松井道:“松井,我也是一个父亲,比起其他人的生死,我更在乎的是我女儿是否会自缢在我面前。你知晓的,松井,我只这一个女儿,美代子死的时候死死抓着我的手,其实她未说出口的话我皆明白,我常年在外征战,已对不起美代子了,再不能对不起辉夜了,我自小将她当男子养不是因为其他,只因我望她比其他女子更爱惜自己。我这几日不闻不问不是因我真的恨她爱上一个中国男子,而是我太了解她,我早知她定是爱上了明家少爷,还是存心让她决心下了狠手,是我让我的外孙再无父亲的,我对不住她,再者中日间在将来必有血战,与其让她左右为难,不如让她回归故里,好歹也有个夫家能照应着她。”
“将军、、、、”
松井怔愣了半晌,许多话到了口中只喃喃唤出了两字。
“爱?呵、、、、”西园寺将军点了支烟,吐出袅袅眼圈,眼角的岁月褶皱因为略眯起的动作显得愈发的疲倦,从鼻子里发出的一个冷哼声隐约藏着几许沧桑,“本将哪里会不懂,你们都忘了,我这把年纪之人也曾年轻过。”
第二十七章 悲欢
有时,越是不能相见的人越是容易相见。
狭路相逢,终是不能幸免。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室内尚好的古董香炉内的檀香燃得飘渺,喃喃念着,明晰面庞平静似水,神色浅淡,一手摸着晚晚的毛发,一手执着经书,独自一人的屋内,倒显得颇有禅意而孤寂。
“挡着我做甚么,你们不让我进,我今天还偏要进去不可了!”
忽而,吵吵闹闹的吵杂声阵阵传自楼上,只见楼下一众警卫皆拦着,可到底是撒泼的女子更甚一筹,萧念梳一袭香衣,极好的做工,身上的旗袍叫人一瞧便是出自名家之手,面料垂感甚好,旗袍衣襟上那几朵牡丹如鲜活得如初盛开一般美艳绝伦,衬得她此番趾高气昂的动作更是慑人几分。
这是赵公馆的中院,上等的位置,萧念梳站在月洞门外望进去,那里头三层楼的小洋房红砖瓦房,特别是一楼房檐的设计极是精妙,大气磅礴,那一楼的柱子都像是从欧洲根根空运过来的。
“就这儿吧,跟你们大爷说,我就住这儿了,那偏院根本不是人呆的,那么潮湿,一点儿都不像样。”
咕哝抱怨了几句,萧念梳凤眼一挑,又是打算浩浩荡荡地闯进去:“我倒要看看,这里住着菩萨还是观音,怎么就那么守备森严,我还就不信了!”
“小姐,还是别进去了,你看这里头阴森森的,咱们还是等风风光光嫁进来的时候让大爷给咱们修整块地方出来吧,赵家又不缺钱。”在旁的丫鬟自小跟着萧念梳,瞧着中院里头荒芜得紧,好些个植物都枯了,像是无人打理许久了,她再不懂亦知不吉利。
然偏生萧念梳是个急性子又是平素心高气傲之人,一群看门的凭什么挡着她的去路,她好生气恼,终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推开了几人冲了进去:“都给我滚开!”
他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只隐约眼一糊,瞧见一个白影倏地扑了上来,冲着萧念梳裸露在矜贵的高跟鞋外的脚踝而去,只听得萧念梳一声凄厉惨叫,狠狠甩开了那团白影,厉声道:“啊!好痛——什么畜生!待我瞧瞧非拨了你一层皮!”
“喵喵喵、、、、”
那团白影极是矫健,被萧念梳下意识一脚甩开竟是一个纵身,跳到了月洞门旁的大棵枯树枝干上,舔了舔自己的脚,尖锐的嗓音轻轻低吟着。
“谁喊我的晚晚是畜生?”
本是不欲出来的,她在里头清净得很,自明家出事后,她已好大段时间都吃着斋饭素食,倒也习惯了无人打扰的日子,平日里也是看看经书,或是提笔抄经,心绪亦渐渐平静似水,只是这日,门口忽然传来吵闹声一阵阵的她倒也是懒得理会,却不料晚晚这个好热闹的性子径自奔了出去,她赶忙跟着,却听到一个高傲尖细的女声这番咒骂道。
素衣素面,她脚步轻巧地走出来。
明晰削瘦了好几分,已是没有以往的雍容华贵,倒是平添些许飘渺之气,木簪子插在简单的发髻上,手腕上只戴了当年母亲送自己的成人礼,一串尚好的沉香木做的手链,幽幽的木香自周身淡淡地飘散,许久未同人说话了,连开口的声音皆如老妪似的像石头在铁上刮出的声音,嘶哑低沉得不似女声。
门外的众人俱是一惊,这哪还是他们从前又敬又怕的大太太,分明是哪儿来赵公馆落住的女鬼啊!
“怎么不用干活嘛?!都愣在这儿干甚?!散了散了——”
两人之间忽然有人插进了话。
郑副官只是来家里取一份文件,却不料恰好听闻丫鬟报告刘管事,说是中院有事,也顾不得什么家中琐事无需军人担忧的忌讳,倒是赶忙赶了过来,眼见看热闹的越来越多,赶紧叫退了旁人,甚至连赵钧默在中院安排的警卫们亦命退了,只留下丝毫不肯动弹的萧念梳同寡淡略冷的明晰。
“、、、、”这该如何是好,郑副官倒没了主意,犯起愁来。
你让他上战场办公务无妨,然,妻妾姨太之间的事,倒真真是不好处理。
“喵喵、、、、”
见到自家主人,晚晚一下跳下了枯树干,伏在明晰的脚下亲昵的讨好,明晰这方才莞尔一笑,冷漠麻木的面庞稍牵动了几下,将晚晚抱起,只瞧见晚晚齿上竟还有些血迹。
“你这闹心的小家伙。”叹息道,明晰倒也不欲多言,转身便想走近楼里。
却不料,正转身时,萧念梳惊甫初定,回神过来不依不饶地攫住明晰纤细到好似只剩下骨的臂膀,扬着眼尾,擦着蜜丝佛陀红唇抿着,冷冷尖锐出声:“你的畜生咬了人,你倒连句道歉都不给?哼,果然是有什么样的家畜就有什么样的主人。”
“这位姑娘,那我让你也咬它一口可好?”明晰清冷地问道,语气平淡,听起来极为有礼。
“你,你、、、、”萧念梳不想这女子毫无道理,竟这般无赖,气得跺脚,那被咬出血的地方愈发疼了。
气得五脏六腑俱要翻腾了,她从来被人捧,那些个公子哥和小姐哪个不是花着千金捧着她,自她成名起从未受过这等气,眼见面前之人言语颇寡淡,却是真真逼人,萧念梳亦不是个省油的灯,那柔荑扬起,下一秒便是想给明晰一个打耳光。
“胡闹!”
一个低沉醇厚的嗓音寒声喝道,气势极为冰寒。
牵制住她的不是别人,正是赵钧默。
那领口束得极为一丝不苟,可见此人极为固执,戎服铮铮,军靴黑亮,肩颈宽实,额前略有凌乱的碎发,胡渣还尚在,想来是好几个晚上没睡好了,然,眼眸已然是清明慑人,像是夜间至冷的两点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