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孽,这都是怎番的痴缠!命运真真是作弄人!
次日,吴管事像是有苍老了十几岁,充满岁月褶皱的手颤颤巍巍地捂着面,喃喃自语,心底却是难以自抑的哀绝。
“太太,太太,你这又是何苦啊、、、、你,你永不会知道了,其实先生那日同你出去只是为了告诉你,他想要一个孩子了,现下人人都想将他除之后快,而若是早晚要死,他只想有一个同您的孩子、、、、这些年机关算尽,千夫所指,他终是希望让你过上好的日子,只是男人的劣性确是如此,他是悔了,却不知如何跟你开口,这些年来,你对他的态度是一日不如一日,他也是有脾性的男人啊,索性也便端着不理你了,然,他终究是没放下过你的。那日你一反常态独邀他去从前的老屋子瞧瞧,他欣喜的那副样子像极了我孙儿得到桃酥吃的模样、、、、我想着、、、、他那样谨小慎微的男子是永永远远不会猜着你对他难得的亲近竟只是为了,为了手刃他,亲手将他,将他、、、、
余下的话,吴管事是再说不下去了。
站在合葬的两个墓碑前,他年迈的双眼包含水光,闪烁着沉沉的萧瑟,内心悲恸不已。再多的遗憾都抵不过现今的结果,她是那样削瘦文气的女子,从未大声对先生说过话,即使先生娶再多的姨太太,她至多的反应也不过是失神同淡笑。先生说她是好脾气,好到叫你挑不出错,叫你进退两难,然,就是这样一个弱女子,趁着一个男人对自己妻子最最愧疚的时候亲手杀了连世间最厉害的间谍都无法子能杀得了的人物、、、、
她将他埋在曾经最美好的地方,来致敬他们最纯粹的时光,不得不让旁者吹嘘怅然。
的确,这是怎生的好笑,亦是怎生的悲凉,吴管事这一生想都不敢想,有一天,先生竟不是死在特务和间谍的手里,竟是死在了自己糟糠之妻的手里。
是命,亦是孽。
而,那日,他们的对话极其简单:
“绍笛,我时常在想,如何能让你像从前一样,只有我,只属于我一人。”
“如何?阿颜,你说,我听着。”
“你死了啊,你啊死了就是完全属于我了、、、、因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到时碑上,韦家的祖坟里,只有我一人有资格列入。”她斜睨着他,好似多年前与他调笑一般,眉眼温婉略带妩媚,嘴角爬上了一抹极灵动的笑意。好些年了,他再没有看过这样的她,心中不免一荡,霎时看迷了眼,心里最刚硬无情的东西都化作了柔水。
“阿颜,我的阿颜,瞧你说的、、、、其实,我啊!呃、、、、”
“绍笛,好多年没有过了吧,这次便在我怀里再睡一觉,可好?”
她笑靥如花,附在他的耳畔,贴着他温热的耳垂,一字一句亲昵地喊着她为他取的表字,轻柔如温暖至极的低语呢喃声在他的耳畔响起如同哄着一个顽劣的孩子。
就那样,苏颜华静静噙着微笑低眉顺目地将倏地双目瞪大,震惊哑口,不禁吃疼一声又颓然像被弓箭射下的飞鸟般无力的韦萧紧紧揽在了怀里。
她这一生最爱亦最恨的丈夫,韦萧,他的头颅好似没有支撑一样就那般生生垂落在她纤细的肩头,沉得那样紧,体温一点点地随鲜血的流逝而变冷变凉,直至韦萧的身躯仿佛变成作一座最最冰冷的雕塑,在她的怀里,安安静静的,只在她的怀里。
这一切开始前的那日,冯鸣隐在暗处对苏颜华低声道:
“这里有一包药和一把匕首。”
“一把匕首就够了。”
“你可会后悔?”
“不悔。”
“即使你失了他这个支柱可能会在上海滩无法呆下去,再不能过上像以前一样衣食无忧甚至纸醉金迷的日子。”
“冯先生,你多虑了,阿颜要的从来只有一样。”
第二十六章 余生守你子嗣
素衣黑服,西式黑帽子,帽子还带着黑色的网格遮住了她白皙紧致的脸庞,清丽冷漠的脸庞在黑色网格中若隐若现。
好些天不进食了,她瘦得单薄,像是风一吹便能吹跨,然后便可以飘飘然消逝在空气中,再无人发现。
室内一柱檀香徐徐燃着,手中的狼毫笔随着女子纤细不已的素手游走在波如蝉翼的宣纸上,地上亦是纷纷的宣纸错乱地叠在一起,内容与女子正在写的是一样的,皆是同样的两个字——竞之。
“穿着黑服倒像是为人守丧,辉夜小姐这样子多久了?”松井解开了军服衣襟的几颗扣子,同信子一起捡起地上的纸来,然这些纸像是捡都捡不完。
“许久了,这几日越来越瘦,我本想军医来瞧瞧的,可是小姐一直不许,她是存心要让自己活不好啊!”
闻言,松井眼一深,顿住手上的动作,怔怔地凝视着手中写着两个中文字的一叠宣纸,心底不是没有莫名悲凉的感觉的,声音随心情不免喑哑道:“将军这几日也是气得不来见辉夜小姐了,说是,他不可能会有爱上支那猪的女儿。”
“、、、、嗳,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这几日井上少爷发来的电报和信,小姐她连看都不看,你知道的,井上少爷一直在等着小姐回去完婚的,可看着情形,怎么办好啊!?”
“信子、、、、”沙哑低喃的声音飘飘地传自耳畔,西园寺辉夜停住笔,瘦得似竹竿的身子就那样直立在梨花木桌前,眼窝深陷,眸中一点亮光都无,灰暗得很,似个幽灵,恍恍惚惚地道,“竞之呢,竞之说,他要来娶我,竞之说他会来的。”
“小姐、、、、”
“怎么办,怎么办,信子,我还没梳妆,我忘了,信子,你看我,你看我是不是还没梳头?!怎么办,来不及了,他说他回来娶我的、、、、”忽地,像是被什么东西电击了一下,西园寺辉夜方回神过来,眸中倏地发亮,却那般叫人心惊胆寒,脸色愈发苍白,絮絮叨叨的样子仿佛是个无措的孤魂,手忙脚乱地飘至屋内木质的梳妆台时,镜子倒影出她几乎快要只剩下骨头的容颜,吓得她自己都丢了梳子捂着脸低声啜泣起来。
“小姐,小姐!他回来的,竞之少爷一定会回来的,他会来娶你的,一定会的。”
“真的吗,信子,他真的会回来吗?”西园寺辉夜颤颤巍巍地移开素手,那双惊恐而失神的眼眸叫人看着心生不忍,她似个出生的孩童藏在信子的怀里,死死抱着信子,如梦呓般喃喃着,“信子,我好难受,我真的好难受、、、、”
“我明白,小姐,我明白的、、、、”信子一下下地抚着西园寺颤抖单薄的后背,眼角渗出了几丝眼泪,在旁无声看着的松井不能言语,一种寒意从脚底一直抵到了心底。
半晌,却见怀中再无声响,信子一退开怀抱,倒抽一口气,素手小心翼翼地抬起西园寺辉夜的头颅,西园寺辉夜竟浑然失去了知觉,信子瞪大了双眼,赶忙用手触到她的鼻尖,幸好,还有呼吸,不免快速吁了口气,然后神色一正,赶忙高声道:“快来人,请军医来,小姐晕厥了!快——”
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斜阳横落,血染一方。
医院惨白寡淡的白墙似乎要与西园寺辉夜苍白的气色融为一体,心像被针刺一般般酥酥麻麻的,她脑子嗡嗡的,仿若有些清晰却不肯醒来,耳畔隐约传来松井厉声的吩咐着:“此事万不可传报给将军,否则我叫你们全部人头落地!”
话落,一众士兵齐齐并脚的声和听命声响起,朦胧间似还有几个唯唯诺诺细弱的声音附和着,想来应该是医生和护士。
这番话引得西园寺一惊,顾不及手背上的针孔,只下意识一挥手,信子已扑上她的病榻前道:“小姐,我们小姐怎么那么苦、、、、”
她眸色已恢复些许清明,幽静的眼眸闪着水光,瞧着信子满脸泪痕煞是六神无主的模样,倒是细若蚊音地安慰了一句:“不哭,怎么了?”
正说着,松井已然命退了病房中的众人,眉宇间竟是愁绪,那双眼睛闪动着不明的隐晦光芒,坐至西园寺辉夜身旁,看着曾经心底里最隐藏的情,心底里如今只剩下苍凉同伤感,望进西园寺略显飘忽的眼睛里,松井艰难地开口,语气中颇有些痛心疾首:“怎么能这样,这到底是怎么了、、、、小姐,你,你怀了。”话落,他生生地别开了眼,心中俱是凉意。
“啪——”手一松,信子给西园寺辉夜递上的水杯应声而碎。
一股酸流直冲鼻间,还未来得及反应,西园寺辉夜原是冰凉冰凉如墨漆黑的两个深陷的眼眸直直盯着眉头深锁的松井,心像被重锤一下捶醒了般,时间顷刻间凝滞,终于她忽然呜咽出声,潸然泪下,嗓音都在颤抖:“这是真的么,你们没有骗我,这是真的对不对!”
“是真的,小姐,是您和竞之少爷的孩子。”信子见她欣喜如此,像是凤凰涅槃般活了过来,终是一瞬间头脑发烫,替她高兴,握着西园寺辉夜的手急急说道。
松井闻声转头在一旁凝视着,虽是心底五味杂陈却是瞧见西园寺辉夜听闻此事气色好了些,亦嘴角爬上一抹释然的淡笑,随后又不由蹙起眉头道:“若是让将军知晓了,恐怕这孩子就留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