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尝试和他说话,但他并不愿意开口。
我心里很清楚,一切都是因为我。
若不是我执意去春城,爸爸不会让四哥陪我去,他也不会自己开车出门,或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当然,这还不是最令我懊悔的。
爸爸在弥留之际让四哥给我打了这么多通电话,甚至连陈安妮也打了,周叔叔也打了很多通电话……几乎大家都来找我了,只有我固执地以为他们是知道了我和苏幕的关系才要来拆散我们,呵呵,多么愚蠢的想法。
如果我接了那通电话,是不是会少一些遗憾——
终究,爸爸没有见到我最后一面,他们都说他非常想见我,想跟我说声对不起,对不起没能给我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对不起没有多关心我……爸,你还是忘不了吗?我真的没有生你的气,我很幸运,遇到这么多爱我的人。
我怔怔地望着黑白分明的遗照留下泪来,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哭,可我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无声地淌泪,泪水出了眼眶便成了冰凉的液体一直流到下颌,滴到黑色的纱裙上,瞬间被吸吮干净。
我攥紧了手指,真恨自己——
悲恸,愤怒,无力……种种情绪在脑子里撕扯,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我抓着胸口的衣服,疯狂地撕扯起来,有什么办法能不心痛?
蓦地,一只温暖的大手覆到我手背上,我怔怔地抬起脸,苏幕一脸心疼地望着我,我看着他眼里那个狼狈、沉痛、懊悔、自责的陈之冰——我猛地推开他,低下头颤抖着嘴唇说:“别过来,别过来,对不起……”他欲抬起的手蓦地就顿住,指尖微微曲起来。
姑妈看到我不对劲,赶紧走了过来,抱着我双手在我手臂上来回按摩,“冰冰,哭出来,哭出来就舒服了,你爸爸他没有怪你,这一切都是意外,知道吗?你不能把这一切都归咎在自己身上……乖,难受就哭出来。”
她一遍一遍安抚着我,可这无法抚平我心里的伤痕,我的伤口在淌血,鲜血从破碎的血管里一点一点逸出来,蔓延到我的五脏六腑,膨隆的腹腔会压住我的呼吸,直到将心脏里的血液悉数抽尽,然后我会痛苦挣扎地死去……
而现在,我只是在其中的一个过程,折磨的过程。
我恨陈之冰。
我歪着头靠在姑妈肩上,她身上有好闻的香气,让人闻着想睡觉。
眼前那个身影一直在,他没有说话,没有靠近我,可我知道是他。
为什么我不能将这一切都忘掉!
终于,我抓着姑妈大声哭出来,脸颊上的水迅速地滚落,我握着拳头狠狠砸在自己身上,试图能缓解心里的创痛。
姑妈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低声哄慰,慢慢也哽咽出声。
直到我迷迷糊糊地睡着,感觉自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包围。
“她一晚上没合眼,肯定累坏了,你抱她到房间休息,这里有我们呢,别太担心。”
“尽量别让你舅妈和冰冰碰面,好,你去吧。”
我眼睛闭得很紧,但实际上,我脑子里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根本无法入睡,曾经被尘封的记忆,很小时候的事,悉数回到脑海里,一帧帧画面像是在放电影,老房子,桃树,爷爷,我还有爸爸……
有人一直抱着我,一遍一遍地安抚说着什么,我的身体一跳一跳的,根本无法沉睡,而那个体温一直没有放开我,于是,太温暖了,我太疲累了,像是昏迷一般完全丧失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发现睡在自己的卧室,一睁开眼便看到层层密密的窗帘将卧室罩得更是一丝月光都不透,我枕在他腿上,他靠在床头闭着眼,一手拢在我肩头,一手曲着放在腿边,姿势端正,若不是亲眼看见他紧闭的眼睛,我还以为他醒着。
我小心拿开他的手,起身,兴许他也太累了,竟然睡得很沉。
他连西服也没脱,领带还一本正经地系着,白色的衬衣衬得他愈发隽秀清俊,我的眼泪又忍不住往下掉,我捂住嘴怕被他听见,对不起,我最爱的人,一切都无法回头了。
在这世上,唯一捏在我心上的人,是你。
但愿你一生平安。
但对不起。
我俯下身轻轻在他下巴上落下一吻,推门走出房间。
别墅里很安静,我走到楼下的浴室洗了把脸,准备去灵堂。
门一推开,身体却是一僵,我怔忪地望着前面那个只穿着单薄素衣的女人,她也停下倒水的动作望过来。
我心头不自觉地跳。
她是个精致的女人,即便早年没有搬来市里,她也是村子里最时髦美丽的女人,如今,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大,她也过得更加滋润,而且慢慢沉淀得雍容华贵……可现在,她散着头发,脸上脂粉未施,眼部的皱纹顿时无处隐藏,眼窝凹陷,面色苍白,她的脸很瘦,因而颧骨看着突出,眼湖是一片死寂。
她握着茶壶柄的手指骨绷得发白,蓦地,冷哼一声,“你爸爸什么都听我的,唯一会跟我吵的,就是你,他老觉得我对你不好,是,我不喜欢你,我有女儿,为什么要替别人养你?我和他因为这件事吵过不知道多少回,他还是带你回来了,呵,可他自己呢?他自己那时候都只知道拿着你爷爷的家底玩,连安妮都不会照顾,他把你丢给我,我活该给他们陈家做牛做马?你以为他真的爱你吗?他只是愧疚而已,他是个老好人,到最后都是,我和安妮天天守在病床前,他还念着要见你,我不怪他,他脑子不清楚了说胡话……”她说着,眼里都是痴缠,蓦地,她语锋一转,抬眼冷冷地睇着我,“你知道他走前说了什么吗?”她握着茶壶慢慢走过来,我抓着门框死死地站在原地,身体里有一股乱流在窜动,在叫嚣,我该跑出这里,可是,她眼里的恨和讥笑让我停下来。
“他说要把公司给小四——”
爸爸很看重四哥,但我没想到,竟然是这么看重。
她倏地笑起来,“但是有一个条件,你必须嫁给小四,你说,你爸爸是不是脑子烧糊涂了,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廖玉珍笑得有些疯癫,一步一步逼近我,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哈哈!你是不是很高兴?老爷子的股份在你手里,现在又让你直接升为董事长夫人!你说你爸爸是不是疯了!”她忽而一声大喝,手里的水壶冲着我的面门就砸过来,我脑子里百转千回,竟还知道躲避,陶瓷茶壶应声落地,很清脆的一声。
我怔怔地抓着门框站起来,廖玉珍突然就扑上来扇了我两巴掌,我脑子一阵晕眩,她又哭又笑,嘴里念念有声,“你为什么不来看看他!他进手术室的时候还一直问我,冰冰来了没?来了没?一直到进去,眼睛还一直往外看……”
她握着我的肩膀拼命推搡,一个劲地念着。
我两颊火辣辣的,脑子昏昏沉沉,只知道流眼泪。
“对不起……对不起……”
“妈!”陈安妮突然冲出来抓住了廖玉珍,她紧紧地抱着她,泪水簌簌而下。
廖玉珍却没有一点理智可言,她此刻似乎只认识我这张脸,只知道用手脚拼命厮打,我知道的,她只是太难受了。她才四十岁刚出头,她的女儿很快就要大学毕业,而她的丈夫却因为一场事故猝然离世,甚至还把公司交给了两个外人,任谁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吧!
“妈!你冷静一点!”陈安妮抱着她失声痛哭。
我木讷地靠在门上,忽闻陈安妮喊道:“哥!你快把她带走!”
我一怔,抬眸,看见苏幕就在几步之外凝着我,长身玉立,眸光痛惜。
我下意识将头低下去,蓬乱的头发几乎把视线都挡去了。
苏幕过来带我走,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出了门,我垂手下去握住他的,他脚步一顿,我冲他笑笑,“没事,她只是太难过了,我也正好很难过,现在反而好多了。”
夜色寂寥,路灯从树丛间幽幽探出,像是笼罩在身上的涣散的莹光,如梦似幻,他抬手用指腹微微摩擦着我发烫的脸颊,“不是你的错,别虐待自己。”分明他的话里还带着几分轻巧,可我听完却眼底发热,我不住地点了点头。
可我自己清楚,都是骗他的谎话而已。
☆、138出殡
按照s城丧礼的惯例,遗体在家陈放两晚后,翌日中午就会前往殡仪馆火化。
昨晚,我,四哥还有几位表哥都在灵堂守灯,午夜过后,大家吃了点夜宵继续值夜,到了两点过后,陈安妮扶着寥玉珍也来了,寥玉珍憔悴无神得像个木头,我看见她默默垂泪了一晚,翌日一大早,陈安妮劝她吃饭,她倒是吃了,可是吃着吃着就抱着碗大哭起来——
我以为我很了解这个女人,她精明,说话刻薄毒舌,最擅长“攻击挖苦”我,但她也处处维护她的家庭,极力保护着她的女儿和丈夫。她珍视她所爱,这是爱人,而不一定要爱我。一如我,无法摒除一切去爱她。
偌大的一个灵堂,我突然觉得她才是那个最可怜的人。
我怔怔地出神,麻木地给前来吊唁的客人答礼,本来灵堂前的蒲团上跪着哭丧人——她三十多岁,身材微胖,痛哭流涕了三个时辰,还不时捶胸顿足,哭喊嚎啕,嘴里念念有词似在念什么咒语,一头蓬乱的头发随着她一起一伏前后飘飞,哭得哀泣,令人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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