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是冲着圈圈的,仿佛想要用目光把她扫描一遍,死盯着她的小脸,那模样有些吓人。
我刚想问他怎么了,却见他已经直起身子,面色铁青,一言不发地冲向了门外。
圈圈一觉睡醒,已经是四个小时后了。
虽然已是春天,但下午五点多时,天仍然如宣纸染墨,黑得有点儿早。
我拉上窗帘,把台灯调到温和的光度,然后坐到圈圈身边摸她的额头,已经退烧了。
她退烧出了不少汗,之前封信已经去她家里找保姆拿了换的衣物过来,她醒了我正好给她换上。
开始我一直担心她会闹,但是奇怪的是,她见到我却并没有像上次一样尖叫攻击。
我轻轻叫她:“圈圈,你还认得我吗?”
她点点头:“安安老师。”
我高兴起来,开始还担心她一直不说话是不是被吓得失语了,看来一切还好。
我给她换衣服,整个过程里她也乖顺得像一只小猫。
但我记忆里的圈圈不是这样的,她敏锐、尖锐、孤僻,渴望爱却又把小小的自己封闭。
我给她穿好衣服,然后坐在床边,面对着她。
我说:“圈圈,安安老师一直想和你说一件事,不管你明不明白,但你上次那样打我,是不对的。”
她似乎没料到我会说这个,大大的眼睛机灵地一闪,抿了抿小嘴看着我。
我接着说:“因为我没有做错事情,所以你不应该打我骂我。很多事情,我们小的时候不明白,但是我们要有耐心,等长大以后再把它弄明白。安安老师其实也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但是我知道圈圈不是坏孩子,圈圈只是想保护妈妈,可是你用错了方法。还有啊,不管是你爸爸,还是妈妈,还是安安老师,我们都是爱你的。所以,你要学会照顾自己,如果像今天一样随便离开保姆,可能会发生危险,那我们都会很伤心的。”
我并不指望这么大的孩子能听得懂我的话,在谈话的过程里,我降低音调,放低身子,和她处在平等的位置,用我的身体语言和眼神柔和地让她感觉我的善意。
她似懂非懂地看着我,但是眼神渐渐柔软,还露出一点儿怯怯的羞涩来。
我更加确信她之前的行为表现和姚姚的挑唆有关。
孩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的存在,他们如同一张白纸,在没有选择机会的时候被涂上色彩,遇上温柔的画师,就会是清透的彩色,遇上粗暴的画师,就会染上黑暗。
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找机会和姚姚好好谈谈。
圈圈要我给她讲故事。
她要我讲有一次在早教中心的课堂上,我讲了一半的一个故事。
后来因为辞职,另一半她再也没听到。
“瑞琪的漂亮蝴蝶结又回到了她的头发上,在阳光下,蝴蝶结闪闪亮亮的,可真美。”
“瑞琪对蝴蝶结说:你不会再飞走了对吗?”
“蝴蝶结回答她:是的,因为我知道,你爱我。”
“这时,又有人敲门……”
……
说着说着,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原本乖巧地窝在我怀里听故事的圈圈突然紧张起来,不安地挣扎着坐起,一双大眼睛瞪得圆圆地盯着门。
我还没想明白,就见门突然被人大力推开,一个身影带着门外的冷风冲了进来。
那一瞬间,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本能地转身护住圈圈,与此同时,后背上立刻挨了一记用力的抽打。
是她手上的皮包。
圈圈在我怀里瑟瑟发抖。
我震惊地扭过脸,看到封信紧跟在后,一把抓住了身后女人的手腕,低喝道:“你做什么!”
女人穿着一身精致的白色小皮草,价值不菲的小包正拿在手中高高扬起,妆容依然和每次见面一样一丝不乱,美丽端庄,但气焰却也和每次见面一样尖锐嚣张。
她是圈圈的妈妈,封信的前妻姚姚。
我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几个人相见,心里暗叹一声,真是好尴尬。
但眼下没有时间想这些,让人不安的是她对圈圈的态度。
被封信阻止,姚姚一声冷笑,扬起小而尖的下巴看着他:“你这个爸爸又不要她,凭什么管我?!”
我怀里的圈圈随着她每说一个字就颤动一下。
我用力抱紧她。
大概用这句话堵过封信很多次,所以这一次也觉得一定会得逞,姚姚试图甩开封信的手,却突然听到封信说:“姚姚,如果你要继续这样,孩子以后就交给我吧。”
他的声音严肃,但并不躁怒,和姚姚不同,他说出来的话绝对无法让人感觉是在威胁,但你却清楚地知道,他是认真地考虑过要这么做。
随着这句话,姚姚突然整个人都僵住了。
虽然隔着一尺远,但我仿佛都感觉到了她周身迸发的冷气。
她似乎遇到了未曾料想的情况,有些狼狈地看着封信。
过了几秒,她突然松懈下来一般,收敛了开始的暴怒和失态,另一只手优雅地抬起,在封信抓住她的那只手上轻轻一拂。
封信的手松开了。
她看似漫不经心地整理了一下衣服,竟然抬头笑了起来。
我目瞪口呆,觉得眼前幕幕如戏。
姚姚笑得很是轻快:“封信,你是想要这个孩子?”
封信却不为她的变化所动:“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但我希望你和我一样记得,当初你曾付出什么才留住了她。姚姚,对圈圈好一点儿,你是她妈妈。”
圈圈突然在我怀里,喊了一声:“爸爸!”
她发烧才退,一受惊,又有些热度回升。
封信没有回应她,却走过来,把她从我怀里接过去,抬头对姚姚说:“你先回去吧,今天我不能把她交给你,她病了,我作为医生也要把她照顾好。”
姚姚沉默半晌,不知道在想什么。
然后,姚姚竟兀自转身走掉了。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看我一眼,仿佛我是个透明人。
14.只是,我并不委屈,也不需任性
那天晚上,圈圈睡在医馆,封信守着她。
孩子的睡颜恬静而安心,牵着封信的手不肯放。
这一天发生了很多的事,从早上去见彦景城,到圈圈出事,像激烈的动作电影一样让人没有喘气的时间。
现在终于安静下来,不禁心生茫然。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外,医馆的工作人员都已经下班了,只留了几盏夜灯在走廊上,把窗子推开一点儿,夜风就轻轻悠悠地飘了进来。
我抬头看去,今夜的天空如同水洗过一样洁净,露出城市里难得一见的灿烂星河,玉盘般的月亮里,环形山隐隐绰绰,令人不禁遐想那上面是否真的有桂树香。
无论人间多少变迁,这月色依然如年少时那样宠辱不惊,安静恬然。
而对于人类来说,天一样大的烦恼,在时间的星河里,不过是一颗小小的尘埃。
我突然想起,那一次问封信,他为什么年少时那么喜欢看天空。
他说:因为那个时候,我觉得抬起头看着天空时,自己会变得很小很小,自己的烦恼和孤单也会变得很小很小。
那样期望活得简单而干净的少年,到底是从何时起,被命运加载了无数的恩怨,成了一个负重前行的影子?
听到轻微的响动,我一偏头,看到封信不知何时走了出来,站在相邻的窗前,也沉默地看着夜空。
微光打在他的侧颜上,宁静致远。
比起少年时的清俊,他的脸庞,似乎多了一些沉默的阴霾,但那些线条,依然是柔和的、清朗的。
这些年,我从南走到北,从北走回南。我见过许多的人,也见过许多城市的天空与月亮。
但是,没有一个人,让我觉得这样好看心动,也没有一处月色,让我觉得像他头顶的那片那般干净温柔。
他美好得让我心疼。
就算有一天,他白发苍苍,我依然会这样形容他。
我笃定他是那种能从眼角的皱纹、鬓边的华发、迟缓的脚步里清楚地透出美好的男人。
如果说年少时的一见倾心是种悸动,那这段日子重遇后相处的每一天,则让这种悸动,变成一种踏实的汹涌。
我爱他。
我曾想成为一朵在路边仰望,祈愿他发现并摘下的花。
而现在,我想成为站在他身旁的树。
这皎洁的月色,如同魔法般,将我心里层层叠叠的不安与茫然拂去。
我轻轻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他,感受到他一瞬间轻轻的震动。
我把头埋在他宽阔而瘦削的背上,贪婪地汲取着他的体温。
我说:“封信,我想知道你和姚姚的故事。”
他似乎想转过身来,但我更紧地抱住他。
“我还有一句话,想要亲口听你说……”
这一幕,该如何沟通,如何表达,其实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出正确的答案。
那天,在遇到唐嫣嫣的小饭店里,他质问我,是不是因为害怕失去,所以如此小心翼翼。
不敢质疑,不敢委屈,不敢任性。
他的质问让我差点儿迷失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