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她不再追求时间,而是追求效率。每次完成艰巨的学习任务后,她便会奖励自己做出格的事,越艰巨,越出格。完不成任务,她便将自己禁足、禁食、禁买衣服。
安东尼并不乐于见到她的这种变化,他认为自己的孩子在受折磨、受委屈。可他摩拳擦掌地想要找出那个折磨她、给她委屈的人,却发现这个人正是她自己。他好像不再认识自己的孩子了,但又无计可施。他疑惑地转了几个圈,但还是束手无策。
于她,她感受着加诸己身的种种开合转变,就像来到一处新的境地,转念间,却能看见心中的那一条小船,在迷雾中渐渐靠岸。她得以平和地度过每一天,每晚回到阿泰内广场,静静地想念一些人。她还是有很多话想说,但学会忍过十二个小时再自问,要不要说,如是,终于也都安全地没有说。
圣诞节的脚步越来越近,她终于想起孤独这件事。却在某个清晨,拉开窗帘的瞬间,她看到了窗外的漫天大雪。蒙田大道依然幽焕绝伦,车轮将雪暖融,留下玲珑剔透如玻璃般的街道。她知道夜晚时,灯火会将这个地方变成美丽的金色水晶,有人徘徊流连,享受冬夜中的温暖。
她喜极而泣,她重复着那些祈祷文一样的语言,随着每一个字的吐出,力量充盈了她的肺腑心田。
脚下的路,会越来越顺。方向,是正确的。所有的惆怅和不安全,都会消失。她知道,自己会得到幸福。生活从这里开始,只会变好。
这么久了,这么久了,她一直在想念着她的幸运符。
冥冥中,她拾起了一条失落已久的纽带,目光落在窗边书桌的皮革记事本上,她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12号线Lamarck-Caulaincourt站,迷雾之径(L'allée des Brouillards)。
这是蒙马特区人迹罕至的一隅,也是在这城市里,你能找到的最美的地方。这是印象派画家Renoir曾和妻女住的地方,Lepic街沿途,还可以看到许多安静读书的人。玫瑰,丁香,满眼的绿,这是它的春夏。如今深冬,你在早晨和黄昏还可以见到她神秘的雾,如同身在幻境。巴黎啊巴黎,最好的巴黎,不是香榭丽舍大街。最好的巴黎,都是免费的。
易微婉深知如果不是她的幸运符,她永远不会想到来这里。陆盛留下的并不是一本学习指南,并不仅仅是。她怀揣着这温热的一小块,皮靴因疾跑而发出咯咯的声响。她越走越快,晨曦在面前一点点地穿透迷雾。在安静的周遭里,她的心跳至了喉咙。
终于,在那许多长椅中的一把上,她看见了着白T恤的身影。
她刹住脚步,不是为看到他而震惊,而是为看见他的那一刻,她脑中本能一般地跳出的那两个字而惊心动魄。她成功地合住了双唇,没有将它们发出。在这心有余悸中,她还不明白这两个字是从何出现,怎么,就到了她的嘴边。
她只知道,这将成为她永远的秘密。
四个月的时间过去,陆盛并没变样子,就连身上的衣服都没因换季而增添多少。微婉兴奋得直想大叫:“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这里找你?”
陆盛倒不惊讶,语气平板。
“我每天都来这里,谁知道你怎么今天来了这里。怎么今天才来?”
微婉露出得意的笑容,心想这次一定会得到她刻薄老师的表扬。她翻开了他的笔记本。
法则119:找一处隐秘的学习场所
找一个只属于你的地方,安静,独具意义,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我要求的,并不仅仅是图书馆里一个固定座位的这种东西。你的最佳学习场所,该是一个给你绝对安全感的地方,无论晴雨,冬天或夏天。在这个地方,你不再惆怅或迷茫。你知道现在做的事情都是对的,努力都会有回报。你该相信,这个地方是有魔法的,给你力量坚持跨过所有困境,最终一定会达到梦中的彼岸。告诉自己,在这里,你会得到所有的帮助,勇往直前。你不要说找不到,也别用自习室来敷衍。我曾费无数工夫遍寻不到,却因为一次在Lamarck-Caulaincourt下错站,而发现了迷雾小径。
坚持不懈地寻找它,你要相信,智慧和勇气都在那里等着你。
“那么,我这里写的是智慧和勇气,不是‘我’。所以,我长得像是‘智慧’和‘勇气’吗?”陆盛鄙夷地盯着她,“凭这个知道我常来这里?而且今天也来?你脑子里面有没有叫作逻辑的东西?”
微婉含笑不语。
如果不是早晨与幸运符偶遇,她也不会想到来这里。可他写得多么明显,他心中也有这样一个幸运符的存在,只不过他称为隐秘的学习场所。她多么惊讶,他心里的“智慧”与“勇气”,和她期许的“幸运”何其相似。他知道最幸福的感觉是什么,那感觉,和她的一样。他也有从小就信奉的幸运符,他说没有幸运符就没有办法活下去。
她一不留神,刚才那灵异的两个字再上心头。
她慌忙默念恶灵退散,睁开眼睛,却忍不住朝他的身边靠了靠:“你后来为什么不来看我了?”
“我说过,我们不能在属于你的那些地方同时出现。”他抿了抿嘴,“事实上,在任何有很多人的地方,都不能。”
“所以你并不是讨厌我了,只是不想被人看见。”她苦笑,“我特别丢人吗?”
她满以为这句话会将他逼急,会让他吐出一些口不择言的真话来。然而,他非但没有情急,还换了一个温暖到让她心颤的表情。她察觉得到其中有不对劲的地方,但任她怎么想,也不知哪里不对劲。
他看着她,那目光犹如看着手掌心里捧着的曾经丢掉的一颗珍珠。
“以前是。不过渐渐地,我发现自己错了。”
微婉只能停留很短的时间,因为这不能被安东尼知道,所以她并没叫司机开车载她出来,也没让那个长雀斑的红发年轻门童去帮她叫辆的士。她是乘地铁来的,距离着实不短,她应该要赶在安东尼发现她不见之前飞奔回去。
她肩膀上忽然多了一只钢铁般的手,一回头,发现安东尼和他永远带着的那位穿蹩脚西服的保镖家伙,不知何时冒了出来。
随后的事,快到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
她一面被拖回车里,一面听到安东尼对着陆盛咆哮,法语单词像子弹一样朝后者扫射去。
“限制令这三个字,你哪一个听不懂?你不被允许出现在离她五百米以内的任何地方,懂不懂?不要以为你是……就可以随便……”
后面这些,她都听不清了,因为离得太远,她也没能听清陆盛的答话,只记得几个杂乱得不成章的碎词,关于“给了你们机会”“真相”之类的话,统统喷给了安东尼。她从没见过他如此愤怒,但她终于知道弗拉乔说的那张纸是什么东西,是一纸限制他接近她的限制令。因此他才一直说,他们“不能一起出现”,而不是“不能一起”。
她茫然地望着窗外。车开得太快,她要拼命凝神才能看得见今晨街上的雪。
“安东尼,请给我哥哥打电话,现在。”
“不错,限制令这件事是我的意思。”
他不解释,不表达关心,不因五年没有跟妹妹讲过话而有任何的尴尬。如果你认识汪敬哲,你会觉得他是个随和友好的年轻人;如果你与他一同长大,你会知道他是令人心生畏惧的“哥哥”。可能有什么人能走近他的心,可能他将温柔与爱留给了什么人,但那个人不是她,不是姐姐,不是他的父母。别人说他好,她都知道。可别人说他的好,她却并没有感觉到。
“哥哥……”微婉攥着手机,将头后仰,舒服地枕在椅背上,如果她要说这话,就得舒舒服服地说,“哥哥……哥哥……”
“婉儿,你现在是不是真的认为,你有资格质问我任何事?”
安东尼惊恐地看着后座上神情恍惚的女孩,他最不希望看见的事,正在发生着。
“不是。”微婉回答得响亮干脆,“哥哥,这是婉儿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从今以后,我们没有关系了。”
9
即便看不见电话那头的人,她也知道自己成功地惊到他了,让他愤怒了。她感到冷冷的狂喜。兄妹两个,总要有一个先走出这一步,就像他们那曾经震惊整个上流社会的所谓“畸恋”一样,就算是以荒唐的事情为根据,也该有一方站出来,主导这场皆大欢喜的分崩离析。只是结果迟来了一些,只是诱因是不曾预料到的其他。
限制令,这手段倒还新鲜,他是第一回用。
许久,汪敬哲才回答。
“好。”
安东尼曾说选择应该很容易,她发现果然很容易。这一次,她不再屈服。
出乎她意料的,只有安东尼。这次,老人没有再唠唠叨叨地劝她,他只让她在房间里,用心思考这一整天发生的所有事。
第二天的清晨,一名女佣走进她的芭比房,礼貌地请她尽快搬出去,给她的期限是一个星期。这是对她的慈悲,容她一段时间寻找新的落脚处。
五天后,她搬出了阿泰内广场,这次是永远地离开。
她想和安东尼道别,同样被礼貌地拒绝。女佣告知她,Q公司昨晚打来电话通知安东尼,他与易微婉的合同已经被解除了。显然,汪敬哲先生在第一时间切断了她的经济来源,与汪家有关的一切,都不再能使她受益。从今天早晨开始,安东尼不再是负责照顾她的保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