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一个金色的光球忽然从天而降,落在她的手心里,霎时钻入了她的腹部。
“小师嫂,”知远稚嫩的嗓音打断了裴承秀的游神。“趁太阳还不晒头,我们去栽种竹子吧。”
翠竹林被青霜剑的剑罡毁了一大片,袁天罡嘴上称“无妨”,裴承秀心细如丝,依然从袁天罡闭关数日之类的蛛丝马迹猜到了他在生气。
所以,在李淳风与尉迟敬德处置剩余苗人而无暇顾及她的这一段空闲日子里,她颇有自知之明地承担起栽种竹子的“大任”。
裴承秀不打算再睡了,最近睡得太多活动得又太少,头重脚轻,四肢软绵无力,浑身说不出的不适。
起身就欲下榻,李淳风恰好也在这一刻迈入裴承秀的房间,看见她双手撑在床沿、身子慢慢地前倾。
李淳风走过去,屈膝蹲了下来,一只大手接住裴承秀.赤.裸.的双足,避免了她直接踩在了凉沁的雕花镂空脚踏。
知远人小鬼大,非常机灵,在这一刻退了出去。
数日以来,经恩师袁天罡配的配药调养,李淳风的右手已经可以微微的活动了,伸手勾起圆头帛袜,左手改而扶住裴承秀细致的脚踝,妥贴地为她穿好,再把那一双足套入蜀锦绣花鞋。
“好了。”他道。
裴承秀的小脸染上了薄红的色泽,悄悄睨李淳风,他刚好也抬起俊脸,她就像是被人窥见了心中事,神色略不自在,羞赧地道了一声谢谢。
李淳风站了起来,薄唇微微的勾起,动听的嗓音缓缓地吐出一个字:“谢?”
裴承秀想了想,确实不应该道谢,显得彼此太生疏,遂拍了拍李淳风的肩膀,捏住嗓音娇娇柔柔地嗯了一声,赞美他:“伺候得很好,李给使。”
“给使”是宦官的别称,说完最后一个字,裴承秀没忍住,眉开眼笑。
她一双杏眸睁得大大的、噙着毫不掩饰的明媚笑意,双手灵活地捉住他的衣袖,指尖沿着手臂往上游移,继而拂过衣襟,抚过他的胸膛,勾住他的腰,抱住,“李给使,从今往后,本姑娘的衣食住行就全由你来照料了。”
李淳风凤目微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仰起小脸的缘故,她的青丝垂散在脑后,衣衫松松垮垮,一段纤细雪白的脖颈映入他的眼底。
心念蓦动,原本很正经的思绪也情不自禁地转了好几个来回,“裴姑娘,我是不是宦官给使,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
裴承秀立刻笑不出来了,生生地噎住,无名指纠缠着堆在她腰间锦被,毫无章法的绕着划圈圈。
李淳风见她如此羞怯,凤目含笑,俯下薄唇,挨近她发红的耳根子。
“你不说话,莫非在回忆?”戏弄她。
温热的呼吸落在耳珠,鱼水之欢的记忆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被他按住不能并拢双腿时的惊讶慌张,被他完全进入时的饱窒疼痛……裴承秀整个人颤抖一下,“没有没有,”悔不该乱开玩笑,如今搬起石头砸脚,只能急急忙忙撇清,唔,差点儿咬到舌头,“我没有回忆,我,唔……”完了,真就倒霉悲衰的咬到了舌头。
她眼眸里一下子涌出泪光,又羞又恼睨李淳风,李淳风脸色微变,端住她的尖尖的下巴,哄她张开嘴唇,食指探了进去,用指腹轻轻地并且细致地来回摩挲。
他的动作很自然,微凉的手指缓缓滑动的过程像极了那一夜他在她体内缓缓抽动的过程……这一瞬,裴承秀的脸颊烧得更红了,眉目间的神情也变得有几分恍惚,愣愣地看着李淳风,看着眼前颀长俊美的男人。
她真的很爱他,否则,不会连什么承诺都不曾索求就这么名不正言不顺地把身子给了他。
从一开始的视而不见,到今时今日的相濡以沫,人生最美好之事,莫过于钟情之人亦钟情于自己。
……真希望时光在这一刹那停滞不前,让她一辈子红颜不老、得他一辈子倾心爱慕。
李淳风并不知道裴承秀此时的心思,确认并无大碍之后撤回手,抚摸她发红发烫的脸:“还疼么?”
裴承秀摇首,片晌飞快的点头,噘起红唇,柔柔地撒娇:“疼。”
李淳风沉沉地笑了。
她一定不知道,他喜欢她软软糯糯的说话调子、喜欢她眉眼含羞丹唇逐笑的模样。此时的她,美得让他心醉,美得让他沉沦。
恨不能藏起她,一夕之间,与她共白发。
心随意动,他揽住她,喟叹:“秀秀,一辈子待在我身边,不回长安,好不好?”
裴承秀正将耳朵紧紧地贴在李淳风的颈边。感受到他胸膛传来沉稳有力的心跳,她转了转脑袋,迷惑地开口:“不回长安?”
李淳风低低的应了一声,握住裴承秀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我已决意辞官。此生,永不再踏入长安。”
淡然的诉说,宛如平地一声雷,使得裴承秀骤然之间明白了一切。
李淳风向尉迟敬德所做出的每一句承诺、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绝对不是信口开河。
☆、第七六章 放弃
裴承秀咬住嘴唇,噤声不言。
许久之后,她吐出一声绵长而黯然的叹息:“你若决意辞官,我自然不会横加阻拦。你若希望我留在你身边,我自然哪儿也不会去。只不过……”
“只不过,舍不得你的父亲。”李淳风替她说了下去。
“养育之恩,若说‘舍得’,你一定不相信。”裴承秀弯唇绽出一抹苦笑,缓慢地亦是心事重重地从李淳风手心里抽出小手,起身离榻,坐到了梳妆台前。
她背对着他,拿起梳栉,却没有蓖发,只直直地凝视着铜镜里的自己。
李淳风心底隐隐拂过一阵不好的预感,向来冷静自持的语调也隐隐地透出局促:“我并没有打算分开你和你的父亲。”
“与家父并没有太多干系。即使你找得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辞去官职、即使我常留在益州,尉迟敬德怎么办?”裴承秀沉沉的吸了口气,“李淳风,我与尉迟敬德早有婚约,我若不回长安,等同于抗旨。”
“再者,你我在益州双宿双栖,时间久了,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尉迟敬德的未婚妻不安于室、红杏出墙。”
“凭心而论,我裴承秀无惧于被外人指着鼻子骂不贞不洁,然而,我却不愿见到外人一口一个‘奸夫’戳你脊梁骨、也不愿听到外人一口一个‘软弱无能’嘲讽尉迟敬德……一切事端因‘情’字而起,到如今,我做不到为了一个‘情’字,置你、置尉迟敬德于万劫不复之深渊。”
肺腑之言,字字剜心。
李淳风薄唇紧紧的抿着,心中五味杂陈。她就在他的身旁,他和她的心思却隔得有些遥远。
所有的从容在这一刻被抽离,只剩下猝不及防的惊讶,“我并不在乎其他人如何腹诽我,倒是你,难道为了尉迟敬德而放弃我们的情意?”
她没有辩解,捏着木梳的素手慢腾腾地抬起,不徐不缓地梳理青丝,亦是梳理她此时此刻纷乱繁杂的思绪。
“裴承秀,你不要气我。”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连名带姓的唤她,语气十分的坚决,“你已经是我的人,怎能忽然之间放弃?”
言语之中透露出薄薄的怒意,她放下梳子,侧过身,回眸,朝他投以浅笑:“李淳风,我怎么舍得放弃你?我不过是决定放弃我自己。”
李淳风倏的愣住。
有一抹苦涩慢慢地渗透到她的骨子里,可是,为了安抚他,她嘴角依然噙着浅笑:“还是以前的主意,为我设一座灵堂,且当我在前往益州的途中药石罔效毒发身亡。我裴承秀一死,无论尉迟敬德,无论你,就此不必受流言蜚语所扰。”
心中的震惊难以用言语形容,李淳风当即否决道:“不行,你的父亲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怎能再失去你?”
“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我之不孝。然而,抛开‘不孝之女’与‘不贞之妇’的身份,我亦是不忠之臣。”裴承秀杏眸里的神采变得黯淡,语气也悒郁不乐,“如果还有其它可行的法子,我岂会甘心于诈死?”
李淳风没有再继续反驳她,他薄唇抿着,聆听她语调平平娓娓道来,诉说她多年以来不被任何人知晓的心事。
“我裴承秀自幼年起追随平阳公主,入娘子军,守晋阳。满朝文武皆认为我受封‘晋阳行军大总管’一职实属皇帝偏心眼,我窃以为满朝文武死心眼——迄今为止,我历经本朝大小战事一百二十六场,为大唐负过重伤,洒过热血,虽不敢妄称有凌云之志,但也丝毫不惧于马革裹尸还。”
“我二十一年如一日不爱红妆偏爱戎装,试问天下,有多少女子能如我这般把大唐国祚之事当成人生大事记挂于心中?屡屡身先士卒,全不在乎名利生死?若计算情意,我对于大唐国土的忠贞,不逊于我对于你李淳风的爱慕。”
李淳风听得很仔细,不禁想起他与她第二次在醉仙居相遇之时,他对她存了很大的偏见、冷冷讽刺她“竟以孝烈将军、平阳公主自比?”
霎时,俊颜蒙上了一层自责。
裴承秀在此时停止了诉说,表情很平静,仿佛在追忆过去,又仿佛在与过去做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