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令她颇不痛快的是常年佩戴的玉佛挂件有了一道裂缝。此件玉佛,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虽时隔多年,犹记母亲之言。
玉在,人在;玉碎,人亡。
想到梁洛纱的惨状,裴承秀整个人都觉得不自在了,心情亦如坠云端,一下子变得无精打采,甚至连张士贵相邀饮酒,亦冷淡拒绝。
如果一直沉湎于悲伤情怀而不懂得自我摆脱,那就不是裴承秀的秉性了。
于是,心血来潮的拿起扑风刀,如同每一次心情不爽利便会在黎明时分静悄悄的离开裴府,孤身一人,提着灯笼,步履匆匆往玄武门而去——
彼时正值五更一刻,她将亲自登玄武门城楼击鼓。只有她知晓,每当鼓声自内而发、长安城街鼓承振,坊门市门纷纷启开的一刹那,萦绕在心尖的抑郁亦将一扫而空。
当然,裴承秀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一贯讨厌督铺巡街道反而热衷于“击鼓启城门”这一桩与裴氏身份落差太大的下等差事。大约罢,她太喜欢鼓三千挝之后,一轮朝阳破云出,整座太极宫里所有的东西哪怕是毫不起眼的夯土板筑皆被太阳光芒照耀成闪闪发亮的景象。
这种景象很震撼,令她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期待以及温暖的畅想。
每当金黄的光线细密地倾洒在她面庞时,每当徐徐清风从她发丝拂过……激动,振奋,快乐,自豪,诸多复杂情绪便会在她内心深处悄然凝聚,那是一种难以用言语描述的、对于大唐发自肺腑的热爱之情。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快乐,用张士贵调侃她的说法,大约是她上辈子做了很多通敌卖国的错事,所以这辈子特别精忠爱国。
这会儿裴承秀已至莲湖,打算乘一段水路前往北宫门,亦称玄武门。
此时星光黯淡且微蒙,裴承秀提着灯笼迈上船,广袤无云的天空突然刮起了一阵南风,风势太急,吹得船身剧烈摇晃,裴承秀没能站稳,以一个倒插秧之态突兀的坠入湖水中!
船夫大惊,赶紧提木桨去救裴承秀。
待裴承秀被船夫救起时,肚子里已灌了满满的水。被风一吹,衣衫全湿的她哆哆嗦嗦又是猛咳嗽又是狂打喷嚏,好不狼狈。
船夫极过意不去,却又害怕裴承秀这么个混世魔女一时怒从心中起对他做出些可怕的事情,一边诚惶诚恐致歉,一边言辞委婉劝裴承秀打道回府。
裴承秀不怎么熟水性,喝了不少湖水,当下头昏脑胀得厉害,只能一边捶胸一边费力呼吸。待好不容易止住急咳,她低头瞧了瞧如似落汤鸡的自己,又瞥了一眼天边隐隐泛起的鱼肚白,苦笑着摇头,道:“既来之则安之,走罢,勿误了时辰。”
船夫不敢耽误,忙摇起船桨。
也不知道是否因为忽然落水受了寒,裴承秀总是觉得鼻塞,待下船,待行完一段长路好不容易抵达玄武门见到了守门卫士,裴承秀一边以手捂唇狂打喷嚏一边努力维持形象不慌不忙伸手探向腰间。
咦,东西呢?
裴承秀迟疑了一下,朝守门卫士投以一个“再等等”的灿烂笑容,把自己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摸了个遍——
随身携带的交鱼符……不见了!
交鱼符,本朝兹证身份之佐物,亦是出入宫门开关宫门之凭证。
裴承秀惊讶万分,朝守门卫士投以一个“再等等”的尴尬笑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又把自己搜了个遍,失望的是,始终不见交鱼符。
暗暗腹诽可能是之情意外落水导致鱼符丢失,裴承秀无比懊丧的拍了拍脑袋,在心底问候了一句白日青天,强忍住不爽,对守城士兵眉开眼笑道:“兄弟,行个方便?”
士兵三年如一日值守在玄武门,见裴承秀的机会不多,即时没有百遍亦有几十遍,然而在检验交鱼符这件事上,他可丝毫不含糊:“没有鱼符,是万万不允出入此门,您请回罢。”
意料之中遭到拒绝,裴承秀难免有些败兴,但仍赔着笑脸:“兄弟,你仔细看看我的脸,我是裴承秀。我二哥裴法师是佽飞卫兼骁骑卫大将军,堂堂羽林军将军,也就是你头儿的头儿的头儿。给回面子,容我出入一次呗?”
士兵仔细看了一下裴承秀的脸,面上掠过迟疑,仍义正言辞:“不行!”
裴承秀被呛亦不生气,柳眉一挑,笑眯眯,“今日轮我值鼓,我特地起了个大清早,兄弟且通融通融,莫让我白来一趟。往后啊,你若有什么不方便,也可来找我,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咱俩谁跟谁?”
士兵见裴承秀态度颇好,被她“僧面佛面”几个字亦说的有几分心动,正打算睁只眼闭只眼放她通行,忽又有一阵南风吹来,顷刻,士兵说翻脸就翻脸,非但不让,反而正气凛然拔出佩剑,语气不容置喙:“擅闯玄武门者,立斩!”
裴承秀本来就不是一个脾气特别好的人,见对方不容分说拔刀相向,登时火冒三丈,伸手按向扑风刀,柳眉倒竖:“你这人怎么回事?敬酒不吃吃罚酒?胆敢挑衅于我,不要命了?!”
就在裴承秀与士兵二人一触即发之刻,一道严厉的男性叱责突然从身后传来——
“玄武门前公然持械打斗,裴承秀,你好大的胆子!”
……
这声音好生耳熟。
电光火石之间,裴承秀在心中暗暗惊疑。
☆、第七章 祸不单行
裴承秀回眸瞥向来者,无比意外的看见了一个编队的皁衣玄甲军。
浓浓夜色虽褪了不少,但在星光黯淡的黎明前夕,面前的玄甲兵竟如遮住月亮的黑云乘着高大骏马压阵而来,阵仗浩荡,气势慑人。
尤其是骑着枣红色高头大马的男人,刀刻一般的俊朗面部轮廓因紧蹙的浓眉而彰显出令人望之生畏的寒意,铁骨铮铮,仅一眼便知他戎马倥偬,勇武善战。
男人下了马,一个健步迈上前,威风凛凛站在裴承秀面前,居高临下盯视着她,怒意在黑眸中闪动。
裴承秀心如明镜,弯唇冷漠一笑,转过身,仰起尖尖的下巴,面容无一丝一毫惧意,态度孤高倨傲:“好说,原来是尉迟敬德大人。”
秦王李世民麾下有一支精锐骑兵,南征北战,屡立战功,亦以士兵皆著玄黑铁甲而闻名天下。在这支作风强悍的玄甲骑兵中,只有一个人,战时即为先锋,非战时即为十六卫禁军统帅,官拜右武侯大将军。
这个人,便是常年驰骋疆场战功赫赫的尉迟敬德,又称,尉迟恭。
可惜,尉迟敬德与二哥裴法师一贯不合。原因,很简单。
本朝禁军由十六卫组成,十六卫分别由十六位将军统帅。虽说十六卫无论是地位还是俸禄品秩远不如羽林军,虽说尉迟敬德这个右武侯大将军的位阶从三品,却兼了天策府司马,仗着天策府位列武官官府之首的理由,硬生生将二哥裴法师比了下去,哪怕在折冲府偶然遇见,亦从来不给二哥好脸色。
这不,见了她,一样对她拿班做势树立官威,怎么的,身为秦王心腹,脸就这么大?……裴承秀暗自腹诽,对尉迟敬德全无敬意。还真不信了,尉迟敬德能把她怎么着。
“尉迟大人!”突然的,士兵抢先道,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一鸣惊人,“裴承秀她自知今日轮值,不但不佩交鱼符,反欲提刀闯门,请大人明鉴!”
“我提刀闯门?”裴承秀气笑了,针锋相对道,“兄弟,明明是你先拔刀。”
尉迟敬德听罢,走近一步,高大的身躯在裴承秀的头顶形成一片淡淡的影,沉默寡言的打量裴承秀全身上下湿漉漉的佽飞官服,低沉浑厚的声线冷漠的响起:“带下去。”
带下去?
裴承秀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唇角一抽搐,脸上堆上嗤笑:“尉迟敬德大人,什么叫带下去?如今非战之时,你身为右武侯大将军不可偏听偏信,我不佩鱼符,皆因……”打断她的,不是尉迟敬德,而是一左一右两位玄甲士兵于同一刻出其不意扣住她的肩膀。
短暂的怔住之后,裴承秀怫然不悦,脱口而出:“尉迟敬德,你这是什么意思?”
尉迟敬面无表情,大手一挥。
即刻,裴承秀被一左一右两个玄甲兵发力按住,欲将她拖离玄武门。
好你个尉迟敬德,居然如此挑衅于人,是可忍孰,不可忍!登时,裴承秀按捺多时的怒火终于在这一霎熊熊燃烧起来。
裴承秀双眸圆睁,侧过脸,瞪向尉迟敬德身后玄甲兵团,暗自默数人头。
敌我力量悬殊,以一挑多,万一寡不敌众,必定落得个头破血流的下场,然而,都已经被不问是非曲折欺负到这般田地,若继续由着这一帮秦王亲兵将她拖离玄武门,从今往后,莫说她裴承秀的颜面,她父亲,她哥哥,她姐姐的脸面亦荡然无存!
心意已决,心随意动。
裴承秀自幼习武,又有着相当丰富的打架斗殴之经验,一个侧闪,非常轻易的挣脱两位玄甲士兵的钳制。
两位玄甲士兵反应也相当敏捷,瞬间出拳欲擒她,她亦针锋相对一个饿虎扑食之势冲上前,使出素来很狡诈的脚法,于行云流水之间撂倒一左一右两位碍眼的小喽啰。
裴承秀皱着眉看着勾倒在地的两位,得意一笑,抬眸,朝尉迟敬德勾了勾手指头,以示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