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复吐气吸纳数次,心脏跳动总算是缓了一缓。
欲再寻望那位女子,却见二哥手中的马鞭直直地落了下来,狠狠抽打在青柳的背部,令青柳发出一声声痛苦的惨叫。
不多时,青柳身上尽是错落的鞭痕,血迹遍布全身,模样十分凄惨。
惨叫,刺得双耳生疼的惨叫,令裴承秀颇觉不妙,这会儿好不容易恢复正常节拍的心跳又即将开始.蠢.蠢.欲.动宛如战鼓擂。若再这般听之任之,莫说家宅不宁,只怕她自己也要大限将至,命不久矣。
摇头,哑然苦笑,裴承秀从心底生出一丝对青柳的恻隐之心,遂脱口而出——
“二哥,纵使天塌下来,亦不必对一位柔弱侍婢下如此重手。若传了出去,外人又将伺机诽谤我裴氏跋扈、草菅人命。”
*
怒火中烧的裴法师用最精简的字句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表达完毕,末了,拊膺切齿,掷地有声:“你说说,难道不该处死青柳?!”
裴承秀揉了揉太阳穴,整件事听得她一个头两个大。
见二哥怒不可遏又欲挥鞭责罚青柳,裴承秀眼明手快拉扯住二哥,同时吩咐青柳不许撒谎,一字不漏将整件事一五一十详尽道来。
待青柳哭哭啼啼讲完这一天所有经过,裴承秀这才弄清楚是非曲折,以一个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青柳。
“你的意思是说,二哥归京之时,二嫂仍然正常……至入夜,二哥去了张氏的小院,二嫂突然犯起浑,满嘴混账话,哭闹不絶,甚至双目泣血亦不止不休?”
青柳哪里敢撒谎,汗洽股栗,不住的点头。
裴承秀一时无语,不是不信,而是压根不信!
开什么玩笑!二嫂梁洛纱偶尔争风吃醋是没错,却也争得颇有风度,万万干不出一哭二闹三上吊丑态尽出之破事。
裴承秀的面庞透出一丝质疑,沉沉的吸了一口气,揉着太阳穴叹息道:“青柳,说实话罢。”
青柳一听,哭得更是委屈伤心,五体投地匍匐向前抱住裴承秀的左腿:“二小姐,奴婢冤枉,奴婢真的没有说谎!”
裴法师可没有裴承秀沉着不迫的胸襟,咆哮道:“贱人!你平日常在夫人跟前乱嚼舌根,散布风言风语,别以为我不知道!皆因你,才致夫人醋海翻波,心智失常!”
一番狮子吼,吼得青柳痛哭失声,亦吼的裴承秀头痛不已,无可奈何:“二哥,事已至此,你且缓一缓心绪,万勿自己也被气成了失心疯。”
被亲妹妹这么一劝,裴法师脸上的怒容稍稍褪了一些。
确实未能从青柳的眸子里看出一丁点的诓骗,裴承秀清了清嗓子,和缓语气道:“青柳,你也别哭了,大夫怎么说?”
青柳泣不成声:“大夫说,夫人的病来得蹊跷,恐是一时半会儿治不好。”
“若治不好,就唯你是问!”裴法师一霎时又大发雷霆,没有任何犹豫抬起脚狠狠地踹向青柳的腰腹,“来人,将她拖下去!”
裴法师是武将,力气本就大得惊人,此时怒火万丈更是不会克制力道,可怜青柳被他一个劲踹滚出数尺之远,后脑猝的磕在墙角,嘴中喷出一口浓血!
这一幕看得裴承秀心惊肉跳。
虽然她也三不五时地与十六卫的同侪们打架斗殴,但对方都是男儿郎,无论怎么打怎么揍都不会感到内疚与心疼。
此时此刻不一样,眼睁睁看着一个柔若无骨的侍婢被踹到吐血,裴承秀倒底于心不忍,赶紧制止。
“二哥,青柳毕竟是二嫂的陪嫁丫鬟,相当于滕妾。你下手如此狠重,万一致她伤残,且令二嫂失心疯之事传到洛阳亲家那边,裴氏的颜面亦荡然无存。”
始终不发一言的裴寂亦在这时不急不缓的开了口,声如洪钟,气魄了得:“我儿,你身为武将,应气度弘远,却一再为一个女子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忽然遭到来自父亲的训斥,裴法师的脸色瞬间变得极难看:“父亲,什么叫一个女子?梁洛纱是我的夫人!”
“你的夫人又没死,还留着口气。再说,即便你的夫人死了,亦可以再娶。”裴寂瞪视着自己的儿子,面上皱纹泛起,“反正你喜欢二房张氏,成天往偏院里跑。如今正房举止失序,你指不定打算抬妾成妻。”
裴法师被生生的噎住。
见儿子自知理亏,裴寂长叹一声,“我儿,大夫既说一时半会儿治不好,那就是治不好。你啊,为人风流却偏偏责怪妻子醋海生波。若非你前脚刚进家门后脚便往张氏的院子里跑,你的夫人能被你气成失心疯?”
“爹,明明是贱婢搬弄是非,你怎么反倒教训起我来?!”裴法师很是不服气。
裴寂太了解自己儿子的秉性,不愿再与他多费唇舌,拄着藜杖缓缓从椅子里起身:“这样罢,梁氏的嗔症一时半会儿也治不好,倒不如遵从大夫所言,将她送往城郊别院,仔细安置在闺房之中,每日三餐汤药不断悉心照料着。”
沉吟片刻,裴寂又慢慢道:“明日入朝谒见陛下之时,我再向陛下求个恩赐,希望请得御医过府一诊。”
裴承秀一听,便知今宿之事已由父亲裁断。至于梁洛纱迁往别院静养这另一桩事,虽暗暗感叹人情冷暖薄如纸,却也只能碍于父亲的颜面,不多言。
裴法师一脸颓丧,颔首,亦无话可说。
沉默着,裴承秀忽然注意到厅的角落有一位女子搀扶着青柳让青柳缓缓站起,而这位女子,恰是之前惊鸿一瞥之女子。
明明是一张从未见过的姣好容颜,不知为何,竟在这一刻恍惚如遇故人。
“妹妹,她是你二嫂的表亲,闺名吕珠。”裴法师注意到自己亲妹妹脸庞的迟疑之色,开口解释道,“从洛阳而来。”
裴承秀听罢,极认真的打量呂珠,半晌没说话,再说话时声调微微上扬:“相貌挺不错……可是,怎能唤作‘绿珠’这个名字呢?”念过书的人都知道,绿珠这个西晋朝的美佳人,坠楼而死,多不吉利。
出乎裴承秀意料之外,吕珠扶着青柳伫立于厅的角落,不置一词,缓缓的垂下眼眸。
“妹妹,不是绿珠,是呂珠。”裴法师少有耐性的解释道,“呂珠姑娘为你二嫂之事受了不少惊吓,你且宽慰宽慰她,劝她不必忧虑。”
裴承秀这会儿当真拿捏不准这位叫“绿珠”或是“呂珠”的姑娘是惊吓过度以致寡言少语,还是性子冷淡爱理不理,不管怎么说,她可不是个闲吃萝卜淡操心之人,让她劝,劝啥?切,二哥他那点小心思,她这个亲妹妹岂会看不懂?
无外乎,又见人家姑娘姿色上等,欲留做小妾。
转念一想,想到二嫂才经历变故,二哥的好色之心立马昭然若揭,裴承秀只觉一股子不爽充斥于心中。
抬眸,丢给二哥一个鄙夷的目光,裴承秀转身即走。只是,转过身的一刹那,仍听见二哥懵懂不自知的疑问在背后响起——
“爹,我哪句话说错了?我这个当哥哥的好不容易从晋阳卸职回京,妹妹她怎能如此寡淡,对我不闻不问不理不睬?”
☆、第六章 飞来横祸
深夜,圆月隐入云层。
裴承秀以一个四仰八叉的姿势极舒适地躺在床上,睡得正酣。
忽而,窗外一道惊雷猛的劈开沉沉乌云,闪电划破夜空,轰隆隆的雷声响起。光影幻灭之间,裴承秀的床头已伫了一道鬼魅暗影。
来者,正是吕珠。
裴承秀并不察觉,无意识地翻了个身,旋又沉沉睡去。
吕珠孤身长立,脸色森冷可怖,阴寒的瞳眸里倒映着裴承秀的背影。不多时,她慢慢的抬起一只手,苍白的指尖已多了一柄锋锐的利刃。
刃尖,无比缓慢的刺向裴承秀的后颈风府死穴。
锐物抵上细腻肌肤的霎时,一道金色的光芒猝然从裴承秀脖颈佩戴的白玉佛像中迸射而出!瞬息之间,金光化作千万道细线,将吕珠的右手牢牢地缚住!
吕珠猝不及防,面容闪过一丝错愕。
欲挣脱金光束缚,反而愈被紧紧缠住,心慌之时,千万道细线同时化作天火,在吕珠手腕之间炽烈燃着,所燃之处,肌肤尽焦,奇怪的是未见有一滴腥血淌落。
吕珠咬住唇,脸上浮现出几许怨恨之色。
强忍住火刑之痛,低眸瞧了一眼枯焦的肌肤,未几,转而瞥向依然酣睡浑然不察任何异样的裴承秀,愈见裴承秀睡相安稳,吕珠的目光亦愈发得阴冷——
竟有玉佛加持,难怪之前动用摄魂术取她狗命,竟功败垂成!
彼时,窗外阴风骤起,片刻又是一道惊雷掠过长空,惨白的电光投映在吕珠森寒毫无人色的面庞,她忽然弯唇,露出一抹阴森恐怖的笑,嘶哑的声音才响起。
“三百多年了……纵使三百多年不见,纵使你的音容相貌全作改变,我依然在第一眼便认出了你。”
“今日,你得玉佛庇佑逃过一死,是造化。”
“他日,我追魂索命,亦是命定。”
*
平生不喜欢生离死别的场景,裴承秀并没有陪同护送梁洛纱前往城郊别院静养。只是,当目睹梁洛纱被人用绢条堵住嘴、用丝帕掩住面容如同废物一般扶入轿辇离开裴府,裴承秀心中的惋惜又增添了几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