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咬金这会儿暴躁得厉害,连声催促:“究竟有还是没有?”
白衣公子蚕眉微颦,不动声色地移动桌底下一条修长的腿,轻轻压住什么,才淡淡开口道出二字。
“没有。”
*
“没有”这两个字传入裴承秀耳朵里时,她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却在同一刹分明感觉到一条修长的腿探向她伸来,稳稳妥妥踩住她。
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踩踏人!裴承秀在心底暗想,怒火中烧。
但这一刹,裴承秀并不打算逞匹夫之勇。她又不是傻子,早就察觉被一位提刀大汉盯上。至于这位大汉的名号,她亦有所耳闻,恰是秦王李世民麾下又一猛将,外称“混世牛魔王程咬金”,也是尉迟敬德的至交好友。
最近真是倒霉透顶,怎么走哪都能遇见秦王的人?!
裴承秀无可奈何摇头,叹气连连。若非顾忌父亲大人才在皇帝陛下跟前痛哭流涕,否则,在程咬金辱骂她的第一句话时,她就打算提刀而出,杀程咬金一个粗手不及!
也罢,时移世易,今非昔比,万万不可在此节骨眼上再生事端……所谓忍字头上一把刀,这把刀且不插程咬金,只插她自己罢。
可是,程咬金的辱骂之言为何有完没完?这个粗糙汉子,骂起人来居然如此凶猛?
这一刹那,裴承秀忽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在关键时刻心软了——方才她故意假装不知被人尾随而大大咧咧进入酒馆,目的是想引程咬金进入热闹之地,再于睽睽众目之下与他一决高下,毕竟么,打架斗殴之事再传到皇上跟前,她好歹有一个“当街受胁,正当自卫”的理由。
岂料她进入酒馆,寻一处酒桌坐定,刚交待店小二来一壶上等好酒,哪知一道白色身影突然从斜旁掠至她跟前,她连对方面庞尚未看清楚,背部就挨了一记,接着整个人被踢至桌底。
她本能的欲反抗,却立马听见程咬金如若骂街一般的咆哮,她怔了怔,下意识觉得程咬金的修养太不入流,若与如此一位五大三粗的莽汉动手,实在太有损她的格调。
早知她一时心软反而助长了程咬金的嚣张气焰,她就真应该在第一时刻杀出去,痛殴程咬金!
心情非常非常不痛快,裴承秀很不屑一顾的动了动脑袋,想要从桌下间隙一窥程咬金此时此刻的脸部神情,哪知她刚刚一动,竟又被人霸道的踩住衣袖,再不好动弹。
“怎么会没有!”她听见程咬金的嗓音异常粗犷,几乎是在破口大骂,“老子分明看见那个臭不要脸的丑八怪大摇大摆走进来!”
丑八怪?拜托,哪怕她脸上挨了一刀狠的,也实在离丑八怪相差十万八千里好不好?!
桌子底下的裴承秀蹙眉,轻轻嗤了一声。
出乎她意料的是,接下去竟听见一句平静毫无情绪起伏的回答,“在下未曾见到程兄口中所述之貌丑者,却见过一位玉树临风仪表堂堂的公子往酒馆后门而去。”
玉树临风,仪表堂堂?!
裴承秀以为自己听错,不禁愣住。待她仔细琢磨这八个字好一会儿,她这才确定回话者的的确确是夸她相貌堂堂。
哎哟,这年头,居然有人在为她说话?裴承秀吃了一惊。
接下去,她又听见程咬金的嗓音陡然提高许多,“公子?什么鬼的公子!你所看见的,是不是一个比老子略矮、窄肩细腰、穿著一件明晃碍眼大红衣袍的‘男人’?”
不等回话,程咬金又是一声堪比骂街的咆哮,“坏了!让那个四处招摇的裴承秀溜了!奶奶的熊!”“咚咚”一阵急促的奔跑声,好像是程咬金提刀扑向后门,追人而去。
而这一刻,踩住裴承秀衣袖的脚才缓缓挪开。
裴承秀亦在同一时分神注意到踩住她衣袍的那双脚,著一双翘头履,鞋履以锦缎为綦,饰有明珠良玉。
咦,珠履客。
裴承秀在心底暗暗惊奇——本朝男子非王孙贵胄者,皆著便服穿素履,仅有富贵人家才对鞋履款式非常讲究。
……
这个人,难道认识自己?
☆、第十章 杀生之祸
裴承秀出身于官宦人家,对于“珠履客”这一类权贵子弟们自然不陌生。也不知是哪一位姓氏的贵族公子出手相助,她心念一动,唇边泛起一丝偷笑,顺手摸向鞋履上的明珠。
裴承秀下手极准极快,眨眼须臾便若无其事从桌子底冒出头,迫不及待的抬眸想要看清楚以靴踩住她的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然而,清澈目光撞见来者时,她愣住。
居然是上一回在醉仙居训斥过她的俊颜公子!白衣皎皎,宛如夜空之中一轮皓月,孤身端坐于此地,便是引来满室月光。
裴承秀的脸色在这一刻变化多端。她既惊讶,亦生气张士贵未能及时探得眼前这位白衣公子的来历,以至于她又急又气,脸颊微窘,只能脱口而出道:“怎么是你?你……你怎么能踩我呢?!”
白衣公子闻言,侧过脸庞瞥视裴承秀一眼,放下手中的空酒樽,语调淡淡,语气却透出一种令人难以忽略的责备:“裴承秀,你为女子,应在室静养。”
裴承秀长这么大,见过很多个男人像他这般毫不掩饰对她的反感,却从未听过像他这般骂人不带脏字的羞辱言论。震惊于他对于她嗤之以鼻的“女子”及“在室”这四个字,裴承秀的脸色涨得通红,一时间哑口无言。
白衣公子搁下一枚碎银,起身欲离开。
裴承秀怒从心中起,下意识迈步上前并以身体挡住他:“等等!你给我解释清楚,什么叫‘为女子,宜在室静养’?”
白衣公子回眸,浓眉微蹙。
其实在这一刻,裴承秀能察觉到她说话的嗓音有些细微颤抖,不是气愤,是委屈。明明知道自己应该生气,却又不能生气,因为一旦暴露出她的怒意,她就从阵势上彻彻底底败给这位只见过两回面的陌生男子。
情绪起伏者,必输无疑。
所以,裴承秀只能强压心头不爽快,深吸一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似早已预料会被如此追问,白衣公子平静的看着裴承秀,不置一词。
裴承秀的拗劲也上来了:“你既知我姓氏名讳,可知我来历?”
男人在此刻勾起薄唇,似是冷淡一哂,依然不作回答,却迈开长腿重新坐回酒桌,举樽,饮酒自乐,不受干扰。
酒过三巡,白衣公子放下空酒壶,再摸出几枚铜钱放在桌面上,起身离开。由始至终,他从未正眼瞧过裴承秀。
裴承秀瞠目结舌!
任她走过无数的路,喝过无数的酒,斗过无数的男人,打过无数架,却从未遇见这么一位冷若冰霜不可接近的“硬钉子”。
她不禁心生怒意。
但是,她到底出身大家,心胸与眼界亦非三六九等之徒可比,她强忍怒火,再一次大步流星追上前,以身挡住他,朝他摊开手心,理直气壮道:“自古以来,女中豪杰不在少数,如旧隋孝烈将军花木兰,代父从军,征战沙场;又如本朝平阳公主,拥兵七万镇守娘子关,抵御突厥外敌。”
白衣公子凤目微敛,视线对上裴承秀手心里一颗通体圆润的珍珠时,淡然沉稳的面庞有了一刹的意外。
半晌,他蹙眉望向裴承秀,语调冷淡:“裴姑娘竟以孝烈将军、平阳公主自比?”
见他如此回话,裴承秀立刻怒火暂歇,气息亦顺畅不少,朝他一挑眉,百无禁忌道:“你怎知我这一生无法达成孝烈将军、平阳公主之功绩?如今天下虽定,北方疆域却并不太平,万一发生战事,我裴承秀虽为女子,却无惧于生死,愿赴战场,上阵杀敌。”
白衣公子不语。
裴承秀觉得自己胜了,心高气傲道:“见你一表人才,举止之间傲然自得,颇有魏晋风骨,想不到你竟然瞧不起女人,真是可惜……”
“在下并不曾瞧不起裴姑娘。”白衣公子淡淡的打断她,薄唇抿起,“倒是裴姑娘手中的明珠,能否归还在下?”
裴承秀乌黑的瞳眸转了一圈,杏眼扬起,嘻嘻一笑:“先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再考虑要不要还给你。”
方才,她只是想捉弄珠履客,才顺手摘下对方鞋履上的一颗珍珠,哪知冤家路窄,居然撞见了他。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他又爱教训人又爱摆架子,那她索性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尝一尝被看低的滋味呗。
白衣公子不语,不动声色凝视着裴承秀。
良久,微蹙的浓眉渐渐的舒展开,低沉浑厚的嗓音响起:“君子不夺人所好。见裴姑娘如此爱不释手,在下愿将这颗明珠赠予姑娘。”
这番话听在裴承秀耳里,却让她很不是滋味,柳眉猛然皱起:“什么叫我爱不释手?你……你占我便宜!”
爱不释手这四个字用的实在太高明,万一传到父亲大人那边,还真以为她裴承秀当街调戏一位秀色可餐的男人,情难自控,喜爱得舍不得放手!
白衣公子正欲回答,一声震天吼却突然从身后岔入,生生打断他——“裴承秀!老子找你找得好苦!”
裴承秀吃了一惊,当即回头,视线捕捉到一位体格相当壮硕的大汉,提着一把未出鞘的大刀,虎虎生威的迈入酒馆后门,气势汹汹朝她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