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敬德当她羞赧,揉了揉她的脑袋,转过脸,望向一旁的李淳风。
李淳风没有回避,明亮如炬的眸子攫住尉迟敬德,半晌,言不由衷道:“聚散本是常事,不必太牵挂。”
尉迟敬德点头:“秀秀,来日你我再重逢,再不分离。”随即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一袭玄袍随风飞扬,孤身掠向远方。
*
马车,再度踏上了前往益州的行程。当车轮驶过长沙城北的门留狱所,裴承秀出声喊停。
她绞着十指,内心经过激烈的天人交战之后才笃定了心意,没有预兆地开口:“李淳风,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避开你,并不是疏远你,而是我不愿让尉迟敬德瞧出什么端倪。不论我是否嫁给尉迟敬德,我都不会让尉迟敬德察觉到我对于你的感情,这一点,是我能为你做的第一件事。”
严肃的陈述令李淳风有些意外,他没有打断她,继续聆听。
“无论你是否回应我的感情,我都会竭尽所能去证明,你这一生绝对不会孤独终老。这一点,是我能为你做的第二件事。”
在她看来,即使他在天文历法阴阳数术方面的造诣有多么高深,他若没有爱过,抑或没有被人爱过,他这一生,也未免过得太孤单了。
裴承秀一口气很干脆的说完这些,提起裙摆就要下马车,李淳风当即拦住她:“承秀,我知你心意,你听我说……”
“你不必回应我。即使你现在说喜欢我、想娶我,我也只会认定你一时吃醋、丧失了理智。”裴承秀打断他,酸溜溜的揶揄他,“你的心又不是铁打的,一再地目睹我与尉迟敬德亲热,你肯定不能接受,也肯定会嫉妒。”
想说的话被裴承秀猜中,李淳风一时语塞,只能避重就轻地纠正她:“我不是嫉妒,我只是心有埋怨。”
“埋怨?”疑惑。
李淳风没有立即回答,伸出手握住裴承秀的小手,十指相缠,凤目微合,一个字一个字道:“埋怨我自己。”
裴承秀抿了抿唇,陷入沉默。
她知道这句话所蕴涵的意义,然而,想起李淳风拒绝她之时曾经说过的“三个不可能”,又想起李淳风极有可能为了她而与尉迟敬德决裂,她一颗欢欣雀跃的心又在刹那间冷静了下去。
裴承秀垂下脸,默默地挣脱开李淳风的大手,话锋蓦转:“来日方长,先不说这些没羞没臊的话。你在这儿稍等片刻,我带一个人过来。”
李淳风知道裴承秀在顾虑什么,即使有些话现在还不能和她推心置腹,他并不打算勉强她,只能顺从她的心意。
“去罢。”
裴承秀拄着木杖跃下马车,迈开脚,火急火燎地直奔狱所。
这些日子以来,裴承秀严格服药,又坚持习武,身子状况改善了许多,能走能跑。约莫一炷香功夫,裴承秀单肩扛着一位被她打晕的女子,威武霸气地走了出来。
当裴承秀走近马车,李淳风看清楚女子的容颜,登时大吃一惊:“怎么是她?”
“没错,就是她,我的好表妹。”自嘲的笑。
把木杖递给李淳风,裴承秀一捋衣袖,把毫无知觉的吕珠抬入车厢。
坐定,裴承秀歇了歇气,抬手拭去鼻尖上的薄汗,吩咐车夫启程,与此同时对李淳风道:“吕珠恨我,我本打算动用私刑把她沉江。然而,我改变心意了,我打算带上她,一同前往益州。”
乍听见一番草菅人命的话从裴承秀的口里说出,李淳风没反应过来,又听闻接下来的倾诉,他愣住,脱口问:“为什么?”
裴承秀抬起下巴,莞尔:“为证明你李淳风这一生绝对不会孤独终老。”
她不相信袁天罡的预言。
她非要证明,她可以与吕珠和平相处,一个都不死。
……
谨以这一片心意,寄希望于来日,李淳风敞开心扉,不再轻易地放弃本来可以属于他的一段感情。
*
日夜兼程,马车驶入楚蜀二地通津之镇——芙蓉镇。
此地辖属武陵山脉地区,多险山,多峻岭,是三苗九黎之异族人的聚居地,也是李淳风携裴承秀西进入蜀的必经之地。
上古时代,炎黄二帝争夺黄河流域,先后与战神蚩尤发生征战。蚩尤先败于炎帝,后又被黄帝擒杀。蚩尤死,黄河流域大乱,蚩尤旧部流亡南迁并分散在楚地,经世代繁衍,蚩尤旧部繁衍出了三苗九黎等各个部落。
不论是三苗九黎之中的哪一个部落,皆仇恨汉人——
汉人,是炎黄的后裔。
☆、第五三章 初入苗疆
清晨,雨水初霁,山岭深处白雾茫茫。野径蜿蜒曲折,马车前行缓慢。
驶入一片密林,传来一阵潺潺溪流响动,裴承秀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正想询问李淳风什么时候才能抵达芙蓉镇驿站,忽闻数声遥远不可及的轻柔妙曼的歌谣。
仔细倾听,稀奇古怪的歌谣令裴承秀打了一个哆嗦,睡意全消。
【死难者。】
【尔魄莫彷徨。】
【此处非尔丧命安息之所。】
【随吾前行,回归故乡。】
李淳风靠近裴承秀,轻轻拍抚她的肩膀:“不要害怕,这是苗人在施行赶尸之术。”
“赶尸?”倒吸一口凉气。
“此是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风俗。蚩尤曾在黄河流域与黄帝对阵厮杀,彼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蚩尤战败欲后撤,遂施行赶尸之术,令所有死难者同时撤离。”
“人已经咽气,尸体如何能自行撤离?”
一问一答打扰到了倚窗假寐的吕珠。被裴承秀生擒已经让她很窝火,被裴承秀打晕继而掳上马车更是令她恼怒。形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若非碍于李淳风还在很有耐性的解释,她这会儿就直接开骂了,而非轻声细气地嘲讽:“淳风博士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表姐,你真是孤陋寡闻、少见多怪。”
阿谀奉承的言论,令裴承秀一下子停住询问。
自从吕珠恢复清醒之后,她就被吕珠冷嘲热讽太多次,不习惯也习惯了。反正也没打算要她性命,更无所谓一时的口舌之争,她顿了顿,态度冷淡:“难不成,你比我懂得多?”
吕珠看不起裴承秀,语气鄙夷:“五千年前,蚩尤与黄帝大战。世间人仅知黄帝得到九天玄女传授《遁甲天书》故而成功擒杀蚩尤,并不知蚩尤也曾得到八地魔君传授《叛道离经》。《叛道离经》是一本妖魔志,记载了许多旁门左道的诡异之术。赶尸术,是最微不足道的法术之一。稍微厉害一点的法术,如‘忍死术’,可以把魂魄强行封印于体内,以活尸形态续命。”她现在之所以能够强占死者肉身,就是动用了忍死术。
裴承秀很不以为意,取笑:“真是越说越离谱。”
凡夫俗子,愚不可及!
吕珠斜睨裴承秀:“你以为我在胡诌?《叛道离经》涵盖了卜筮吉凶、画符念咒之术,被道派列为天下第一.禁.书,不然,淳风博士也不会亲手烧毁他在弱冠之年所著的《推背图》。”
话音落,李淳风顿觉意外,不假思索地问:“吕珠姑娘,你从何得知《推背图》与《叛道离经》有渊源?”
裴承秀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推背图》,听吕珠说得煞有介事,她扭头就质问李淳风:“《推背图》?难道是我曾经在国子监听到的、推测大唐后世六十年之吉凶的预言书?”
“没错。”吕珠提高嗓音,语气寻衅还特意带了几分褒赞,“淳风博士一介凡人,天资聪颖,稍稍研读《叛道离经》,就以决策之术推算出历代帝王更替,能力实在了得。”
听到吕珠的一席话,李淳风脸色复杂,薄唇紧抿。
裴承秀的反应,则是一拳头不轻不重的揍在李淳风的胸口,觉得不能起到警示作用,又补了一记:“李淳风,你和你师父袁天罡一个德行。一个嘛,乱说;一个嘛,乱写。”
见李淳风挨了揍,吕珠心中不爽利,当即反驳:“他没有乱写……”
“是我的过错,不应该乱写。”李淳风不著痕迹的阻止吕珠,转移话题,“承秀,你累不累?不要说话了,再睡一会儿罢。”
吕珠相当看不惯李淳风如此温柔体贴地照拂裴承秀,不待裴承秀回答,她捏着嗓子娇滴滴的叫唤:“淳风博士,我肚子疼,我想出恭。”想睡?偏不给睡!
李淳风脸色微窘,噤声。
“够了啊,你一天到晚嚷嚷肚子疼,有完没完?”裴承秀咬牙,语气阴恻恻的。
吕珠皮笑肉不笑:“只许表姐你掳我入蜀,就不许表妹我水土不服?”
“若再啰嗦,我直接揍晕你,看你服不服。”
吕珠非常委屈,撅起嘴,挤出两行眼泪,扭身就朝李淳风所坐的方向扑过去,了带起脚镣数声响动:“淳风博士,表姐她好坏,我暗杀她纯属被逼无奈……呜呜呜呜,您一表人物,为什么偏偏看走眼,看上了她?”
李淳风无比震惊,没来得及避开,被吕珠钻了空子扑入他怀中,揪住他的衣衫,凄凄惨惨哭个不休。
李淳风从未见识过这种撒娇方式,惊诧万分,忙道:“吕珠姑娘请自重。”
“妾身卑贱,命如草芥,无法自重……”
“哭哭哭,哭魂啊?!”裴承秀柳眉一挑,满脸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