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风吐血的心情都有了,若不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信念支撑着他,他几乎就要积郁成疾。
……怎能不后悔?
无时无刻不后悔那一日因为避嫌而把马车停得太遥远,无时无刻不后悔为什么没有对吕珠设防,无时无刻不后悔没有好好照拂裴承秀。尔今不闻裴承秀的下落,不知裴承秀是生是死,喜怒哀乐全被裴承秀所左右,贪嗔痴三戒皆犯,李淳风懊悔得快要疯了。
悔之,晚矣。
实在是没有良策,只能驱车走遍芙蓉镇中的每一个苗寨,寄希望从苗疆子民的口中得到裴承秀的消息,但事与愿违,流光轻易地把人抛,秋风萧索,落叶纷纷,寒冬来临,李淳风劳而无获,一日比一日心灰意冷。
武德七年转眼已成过去,裴承秀的一颦一笑依然烙印在心底,往日不可追,只能打起精神继续寻觅。
恰一日,细雪纷飞。
当李淳风不知道是第几回进入芙蓉镇的苗寨,有位豆蔻年华的苗家女子远远地瞧见李淳风乘坐马车而来,白衣似雪,按捺不住满心欢喜之情,羞答答的走上前,用很生硬的汉语同他攀谈:“阿郎,您寻人不遇,何不问一问鬼神呢?”
李淳风不语,眸子里浮出复杂的神色。
他曾经根据裴承秀的面相粗略推算出她的生辰八字,也曾经夜观星辰,寄希望从星宿转移的迹象之中获悉裴承秀所在的方位。
可是,他不但不能得知裴承秀的下落,反而意识到他与裴承秀或将此生不复相见。
此生不复相见?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时至今日,或许真应该放下身段,不问苍生问鬼神。
李淳风记得很清楚,弱冠那一年,他无法忍受来自同门的挑衅,违逆恩师袁天罡的嘱咐,偷偷摸摸翻阅《叛道离经》并且,擅用招魂扶乩术与决策术这两则法术写下了揭示大唐国运之预言书——《推背图》。
当然,他也为《推背图》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
尔今为了裴承秀,他也只能违背恩师的嘱咐,再用一回扶乩邪术。
*
子时,阴气最盛、阳气最衰之时。
李淳风择了一处傍山依水之地,设一道法案,奉上阴阳水一碗、勾魂铃一串、以及数十盏引魂灯。
李淳风以利刃划过手腕,处.男.纯阳之血从极深的伤口汨汨地涌出,无声无息的倾入引魂灯的灯座,顷刻,尘封在记忆深处的扶乩咒缓缓地从李淳风的唇齿间诵出,行云流水一般,滔滔不尽,未几,无须火油,所有的引魂灯同时被点燃。
勾魂铃叮呤作响,阴风四起,案台上的引魂灯烛火也使劲的摇曳,忽然,勾魂铃的响动被生生地定住,周遭的阴气陡然变得沉重起来,引魂灯一盏继一盏熄灭,似乎有什么诡异之物循着引魂灯一点一点地迫近。
惟剩最后一盏引魂灯之时,李淳风停止诵念扶乩咒。
案上,阴阳水开始自发地流动,继而渐渐地漂浮起来,被神秘且不可知的力量牵引着,阴阳水在空中游移变幻,最终形成了两个字——
【问者。】
李淳风凤目无波,明亮如炬的目光盯视着眼前的这一切,从容冷静地开口:“李淳风。”
【所求。】
“裴承秀。”
【无可奉告。】
《离经叛道》里记载:使用扶乩之术,可以未卜先知人世间所有事。李淳风被阴灵拒绝,心中微诧:“为何?”
【今世无缘,问亦枉然。】
此番回答与占星的结果非常一致,李淳风脸色一沉:“不可能。我与裴承秀相知相识,真可谓之无缘?”
【无可奉告。除非,物物交换。】
李淳风沉默。
他非常熟悉这一番诡论。彼时,他以一年阳寿为条件,交换了大唐十年国运。当他奋笔疾书记载完大唐六十年国运,一时忘乎所以,还想继续打听大唐国运,如果不是恩师袁天罡及时出现并且在他背后推了一把中断了扶乩术,他必定阳寿耗尽,命丧黄泉。
然而,为了裴承秀,为了维系与裴承秀之间的缘分,李淳风并没有犹豫太久,缓缓道:”你想要什么?”
【尔二十年阳寿。】
李淳风惊讶:“二十年阳寿?!”
【无所舍,无所得。】
李淳风薄唇勾起:“你太贪心。”
【尔贪,非吾贪。】
【尔贪恋女色,作茧自缚。】
李淳风陷入沉默。很久很久之后,他苦笑一下,低沉的嗓音响起:“好。”
诡计达成,阴阳水再度变幻——
【所问?】
“她身在何处?”
【药王谷。】
药王谷,乃是九黎部落之中最粗犷强悍的一支苗民的居住之地,此地常年产天麻灵芝,故取名为药王谷。
然而,药王谷没有宅心仁厚的药王,相反,九黎乱德,信奉巫教,鬼神杂糅……裴承秀竟然停留在这样一个凶险之境?
李淳风将信将疑。
与此同时,阴阳水缓缓地回落于碗中。不多时,勾魂铃再度叮呤作响,就在最后一盏引魂灯烛火摇曳将熄未熄之际,李淳风心生一丝惊疑,忽然道:“既已二十年阳寿作为交换之物,你现在可以告知我,为何遑论我与裴承秀今世无缘?”
碗中的阴阳水,静止无波。
一刹那,碗从当中破裂成两半,瓷片散落了一地,阴阳水仿佛受到了感应而飞溅出去,在案台留下了一道浅浅的水痕——
【无缘,有缘,皆因吕珠。】
吕珠?李淳风心中一惊。
“什么有缘,什么无缘,全都是沉溺于男欢女爱无法自拔故而自欺欺人的废话!”一道冷冰冰的声线猝然响起,“李淳风,你发什么疯,居然用扶乩术来寻找裴承秀?”
话音落,一袭绿衫的吕珠从阴影处步了出来。
自从把裴承秀丢弃在乱石丛林,吕珠虽未之间出现在李淳风的眼皮底下,却也一直暗中守护李淳风。只不过稍微离开了一会儿,李淳风居然擅用邪术追问裴承秀的下落,他……他究竟有多么喜欢裴承秀?喜欢到连性命都不管不顾了?
吕珠怒不可遏,欺身逼近李淳风,眉梢一挑,语气猖狂且歹毒:“我告诉你,裴承秀已经死了。说不定,她的尸首早就喂了豺狼!”她曾经回到丛林深处,荒草乱石之中惟有一大滩褐色血迹,想来,裴承秀已被野兽吞入腹中。
李淳风盯着吕珠,一双凤目瞬间闪过一缕寒光,失去了冷静自持,双手猝然地扼住吕珠的脖颈!
吕珠嗤了一声,皱眉,下意识的低眸瞥向掐住她欲置她于死地的大手,然而,也就是这样不经意的一瞥,吕珠看到了令她心凉了大半截的一幕——
李淳风的左手手腕,除了一道深深的伤口,还有两颗淡淡的朱砂痣。
孙秀,左手手腕也有两颗朱砂痣。
☆、第五六章 移花接木
往事随风灭,转眼,已是数百年。
即使大多数的史官对孙秀口诛笔伐、议论孙秀“追名逐利,贪残污秽”,吕珠却不得不承认,孙秀对于绿珠的感情,看似亵弄,实则刻骨铭心。
孙秀对于绿珠的感情如果只是一场过眼云烟,她就不能假扮成绿珠,不能诱使孙秀孤身前往中书省,更不能亲眼目睹孙秀被叛军攻杀于中书省。
青瓦,雕栏,刀光,剑影……孙秀濒临死亡的最后坚持,依然历历在目。
并非如同史书记载的那般无比狼狈的倒在血泊之中,气息奄奄的孙秀依然保留了权倾朝野第一奸臣的气度,手持断剑,维持着如松的站姿,迎接一群叛军蜂涌而上的刺杀。
血肉横飞,血流成河。
孙秀的断臂,随后滚落在她脚边。
她那时沾沾自喜,低眸,便清清楚楚的看见了孙秀手腕上两颗淡淡的朱砂痣。
“尔今的孙秀,不复是孙秀。尔今的绿珠,亦不复是绿珠。”须菩提的告诫言犹在耳,霎时,各种纷杂缭乱的念头在吕珠的脑子里浮现。
裴承秀,并不是孙秀?
李淳风,才是真正的孙秀?
不可能,裴承秀刁蛮霸道,李淳风内敛沉稳,两个人一动一静,她绝对不可能看走眼。朱砂痣或许仅是巧合……
对,巧合。
脖子被越掐越紧,吕珠回过神,目光缓慢地往上移,先是一双手背青筋爆出的大手,接着,一双微合的眼眸寒光毕现。
吕珠意识到了李淳风的杀念,红唇一弯,似笑非笑:“你想杀我?”她脸不红,气不喘,语气非常凉薄,一举一动完全不像一个正常人。
气氛,沉闷且压抑。
短暂的沉默之后,李淳风松开她纤细的脖颈。
白皙细腻的肌肤留下了几道浅淡的红痕,若非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吕珠刚刚被李淳风用力扼住咽喉。
李淳风目睹这些异象,头脑出奇的冷静。
“扶乩不会出错,裴承秀一定还活着。”
吕珠不以为意:“即使裴承秀没死,我也不会让你见到她。”
话音刚落,吕珠被李淳风再一次掐着喉咙提了起来并摔向案台。李淳风的动作如此罕见暴戾,与吕珠在长沙郡府刺杀裴承秀时所做过的事情如出一辙,然而,吕珠没有裴承秀的好运气,她的脸猝不及防地撞在碎碗边缘,锋锐的残片割破了她眉梢,暗红的鲜痕乍然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