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元春笑着摇一摇头。
是觉得两人半夜对坐不合规矩了,还是看她心烦想要自己静一静?贾元春猜不到,也没精力去猜。她这几日晚上总睡不好,挨到枕头却睡不着,睡着了也总是多梦。
书房里,皇太孙独自坐在灯影里,将元春剥好的松子一粒一粒拾到口中,慢慢咀嚼,让那清香在唇齿间弥漫。
他想到朝中现在的局势,想到推行新稻种可能遇到的阻力,想到……
那一、夜,元春在他面前,哭着颤声道:“若要我嫁,便此后只许有我一人。”
他是堂堂皇太孙。
这天下,不会有他做不成的事。
×××
出了正月,皇太孙更忙了。
贾元春跟着廖姑姑,时常要代表太孙宫到后宫走动,也隐约嗅出了什么。
小冯氏温柔地哄着女儿,仿佛是不经意提起来,“上次皇上来我这,又开了去年记档秀女的册子,想来是又要给人指婚。”
在周贵妃处遇到安玥郡主。
她对元春抱怨,最近被父母逼婚,然而到底受宠爱,她闹了一回郡王夫人也就罢了。
“听说宫里又有动静,算算,太孙殿下也出了孝期,指婚就在眼下了。”安玥郡主叹了口气,手中捏着一条迎春花枝,尾端抵在自己脸颊上,“其实吧,我也不是对皇太孙用情有多深。”
贾元春抬眼看了看她。
安玥郡主挑眉,“怎么?你不信我?”她扬起手中的迎春花枝条,作势要抽打贾元春,“你倒想想看,我其实也没见过皇太孙几次。从我十四五岁,知道要嫁人开始,我就不愿意。倒不为别的,我就是觉得别的男的都配不上我。”
贾元春笑了,这倒是典型的安玥郡主的思维方式。
“我要是公主也就好了,偏偏只是个郡主,不能招驸马,日后夫婿肯定得有通房——想想看,多恶心,我倒是能拦,可多累呀?满朝上下,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皇太孙,若是嫁给他,以他的身份地位人品姿容,就是再多几个女人,我也不算吃亏。”安玥郡主又叹了口气,“不过看朝上的局势,我是不可能被指婚给皇太孙了的。别的人,你且放眼看去,年纪小的乳臭未干,年纪大有能力的都能跟我爹比老了,嫁过去也是填房——我母亲绝不可能答应的。”
贾元春认识她这数年,只道她一心痴恋皇太孙,倒不知道她心底真正是这样想的。她思考了一下,出主意道:“你既不愿意嫁给太年轻的,又要年纪不太大还有真本事的,我这儿倒有个人。”
安玥郡主不怎么信任得瞅了她一眼,“京城这一圈的青年才俊都被我母亲筛选过一圈了,都被我否了,你那还有什么人?”
贾元春笑道:“七王爷也被你否了吗?”
安玥郡主脚步一顿,笑道:“这个人还真不在我母亲名单上。”
贾元春笑着揶揄了一声,“是么?”
安玥郡主白她一眼,“这说明安排我嫁给七王爷跟我们东平郡王府的利益不符,我家跟七王爷不是一条道上的,根本不可能的事儿。”
贾元春倒没想到这一节。
安玥郡主歪着头想了一想,“便是抛开家里的事不说,单说我自个儿,我也是不愿嫁给七王爷的。”
“这又是为何?”贾元春奇道:“七王爷身份地位与皇太孙殿下相差无几,年纪也不大,至今未娶,又深得皇上喜爱,生得也不丑,算是未婚王孙里面难得的了。”
“七王爷这个人……怎么说呢?”安玥郡主拧着眉毛想了想形容词,“太傲,还有点阴阴的,做起事来挺不要脸的。”
贾元春被她逗乐了,“这话也就你敢说。”
“其实为官做宰的人都有点这种劲,觉得自己是人上人——傲气;圣贤书读多了不好意思明着来——改玩阴的;奔着功名利禄去的——不要脸也是常见的。七王爷还算这里面好一点的。”安玥郡主晃着手中的迎春花枝条,寻思着慢慢道:“关键是有个皇太孙比着,不然,七王爷我兴许也能将就一下。”
贾元春笑道:“听你这一说,满城的王孙公子都是你家庄子里种的菜一样,你想吃哪一样就吃哪一样。”
“可不是么!”安玥郡主眉飞色舞了一瞬,又叹气道:“只可惜皇太孙没长在我家庄子里。”
安玥郡主的确是有这个资本去挑选,她上面几个都是嫡亲的哥哥,再加上盘根错节的联姻,整个东平郡王府就像是一颗枝繁叶茂的巨树。安玥郡主本身生得美,端着的时候也是明朗大方,真正是百家来求的千金。
她嫁给皇太孙或七王爷,都算是门当户对的亲事。
只可惜东平郡王府是靖王爷一系的,虽然明面上是跟着皇上的,但私底下……
而靖亲王府的世子水沥却已经成亲了。
“哎,总之,我是嫁不成皇太孙了,照我说来,与其便宜了别的女人,还不如就让你得了呢。”安玥郡主在一旁感叹。
贾元春低声道:“我可不是你。”
“这是什么话?”安玥郡主瞅着她,“你该不会还没放弃那个一辈子做女史的念头吧?”
贾元春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安玥郡主倒吸一口长气,指着她连连道:“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
二月二,龙抬头。
贾元春正在廊下教鹦鹉说话。
宫里来人,传她去慈安宫。
来的正是从前与服侍贾元春的宫女一处玩耍的如芬。
“可知是什么事?”贾元春路上问,她也有一年多未见如芬了,这小姑娘原本面色微黄的,不知用了什么粉,现在看起来白了许多。
“靖王爷世子妃来了,陪太后娘娘说话呢——就说叫传您,兴许是说话说到您了?”如芬笑着回,比前两年多了些沉稳。
又是谢鲤。
贾元春料定没有好事。
果然。
太后笑眯眯得赏了她一套头面,笑眯眯扔下来个炸雷,“你服侍皇太孙有功,不几日赐婚的旨意就该下来了。”
谢鲤在一旁,也笑眯眯得,补了一句,“还有姜翰林家的姑娘,同你一起呢。”
贾元春能如何?只好也笑眯眯得接了赏赐。
谢鲤还要陪她一同出来,一路笑,一路说,“那一位妹妹我也见过的,字嘉棠,从前府里搭戏台子,她随着母亲来过两次。”她还当是要嫁入靖王府做世子侧妃,没想到竟被指给了皇太孙,“这姜嘉棠生得美,行事大气,与你做姊妹倒也不亏你。”
姜嘉棠?从前的珍妃啊……
贾元春心底喟叹,上一世的人,又慢慢都出现了。
“世子妃,您就送到这吧。”贾元春有礼有节地走开两步,对着谢鲤浅浅一福。
谢鲤拉住她,目光在她脸上转来转去,笑着道:“你心里不舒服,倒也不必藏着掖着,我又不会来笑你。”
贾元春静了一静,抬眼问她,“小郡主可还好?”
谢鲤生了个女孩,是早产儿。听说是正月里,谢鲤雪地里滑了一下,当时没如何,回去夜里发动起来,险些一尸两命。虽然到底保住了,小郡主却有些弱疾。
谢鲤一噎,神色微微黯淡,眼神里的嫉恨却愈发亮了起来。
贾元春此刻心气不顺,刺了她一句,转身走了。
二月里的风还有些料峭,贾元春一边走,一边觉得冷。
走着想着,贾元春觉出自己的矫情来。
说什么“若要我嫁,便此后只许有我一个”,真是矫情。
她转过长长的宫墙,不着痕迹得用手帕吸去眼角的泪水。到时候皇上的旨意一下,她除了遵循,还能怎样?
她不过是仗着皇太孙的宠爱,才肆无忌惮到说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
上一世,她嫁给水沥时,他早已经有了妻子;后来水沥成了皇帝,后宫多的是如花美眷,她虽然也不舒服,却还可以忍受。
这一世,她却是只要一想到要同别的女子分享皇太孙,便觉得胸、口作呕,痛彻心扉。
安玥郡主觉得只有皇太孙才能让她愿意与别的女人共事一夫,她却觉得天下之大,只有一个皇太孙殿下,让她无法与别的女人分享。
贾元春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倒。她手臂撑在宫墙上,额头抵着手臂,在微微的眩晕中,有些甜蜜又有些酸涩得想着,是啦,她被殿下给宠坏了,奢望之上又添奢望,这可怎么得了?
贾元春回了太孙宫,碧玺与抱琴都关切地上前来,问慈安宫找她为何。
“只是找我说说话。”贾元春不想多说,敷衍过去,依旧立在廊下教鹦鹉说话。
廖姑姑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看她喂鹦鹉,笑问道:“听说靖王府世子妃也在慈安宫?”
什么时候慈安宫里的事也传得这样快了?
贾元春平静道:“是呢。”
廖姑姑看着她,用那种蕴意深刻的眼神。
贾元春只做不知,上一次同皇太孙在书房拌嘴后,她回想起来,该是廖姑姑将她在后宫遇到水沥的事情告诉了皇太孙。此刻,她只是假作看不到廖姑姑的目光,也不主动说话。
廖姑姑又开口道:“女史日后总是咱们太孙宫的主子,有些事还是避讳一二稳妥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