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松书院谁家儿郎
杭城西子湖畔东南侧,有座茂林葱郁的丘山,名唤凤凰山,名虽俗,景致却十分清幽静好。松柏常青,槐榆交错,间或山溪潺潺,每至三四月,便有无数文人雅士踏青而来。更为人称颂的,却是山间万松岭上的万松书院,屈指算来,已有三四百年光景,不止在杭城,便是整个江南地面,乃至天朝,都有极高的声誉。真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如此书院,自然文风鼎盛,慕名而来的求学者甚多,讲学者亦多。书院亦秉持有教无类的态度,广开山门,不少文士才子游学远行至杭城,总会到万松书院走一走仰圣门,听一听明道堂,或三两日,或一两月,不拘长短,皆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这一日,林如海公差至杭州,官场应酬之余,便带着管家林平和两个小厮往万松书院行来。林如海此番前往,倒不全为瞻仰欣赏,而是听闻当年高中探花时的座师李青山李老辞官归故里,眼下正在书院讲学会友,他既到了境内,又听闻此事,自然应当前来拜访一二。
书院深处的教习客舍里,几位老者正在修竹凉亭里对弈品茶,眼下坐在棋枰两端的,一灰衣,一墨衫,你来我往地正厮杀得胶着,另有两人在旁端着香茗观战。
林如海到时,李青山正抓着棋子凝神苦思,一瞧见他,也没理会他的行礼,一把拉他到跟前,急急道:“如海,快过来替老夫参详一二。”
林如海无奈地苦笑:“老师。”恩师德高望重,学识渊博,堪称读书人的典范,唯独这棋品,实在是……这么多年,还是一如既往,不曾有丝毫改变。
与之对弈的灰衣老者忍不住取笑道:“好你个李青山,自己下不过我就搬救兵,哪有这般无赖的。”
李青山哈哈一笑,也不以为杵,抚着花白的老山羊胡子,笑谑道:“善远兄若有兴致也可寻名学生相助,或是同如海手谈一局也无妨。”端起案上的茶盏小呷一口,又索性把手里的棋子丢给林如海,果然看到对坐的老友脸色一变,笑得越发开怀了。
张善远忍不住又吹胡子瞪眼睛,没好气地道:“不就差你一个探花郎么?多少年了,还是这一句,也不嫌腻歪。”说罢,看了眼在旁观棋的林如海,“如海确有君子之风,不过扬州风景不比旁处,纷繁旖旎至极,还需多加修身养性才好。”
林如海拱手道:“多谢张老提点,海定当自持本心,不负圣恩。”
“风大水深,也要凡事谨慎小心些才是。”李青山也提醒了一句,不过既已卸甲归田园,朝政之事自然点到为止,不负赘言,又将话题扯到了万松书院、以文会友上来。
几位长者皆是博学鸿儒,又心系社稷百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自然而然的,便聊到了此届科考上。江南自古多才子,万松书院又执江南道之牛耳者,每每春闱殿试均不乏此间学子,今届琼林宴刚过不久,正是各地书院士子们研读论战策论史论的盛宴之时。
眼看众人有如此雅兴,书院的陆山长招来管事的一问,得知居仁学斋正有一场异地游学才子与书院学子之间的论战,便纷纷前往,观一观这难得的盛典。
书院辩论不比殿堂奏对,一举一动都在帝王官宦的眼皮子底下,除非万全把握绝不轻易开口,有时策论中对风度、仪态的重视甚至高于论谈本身。不似眼下,士子们各成派系三五成群,激烈程度不亚于两军对垒,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相聚一堂侃侃而谈,意态卓然,风华正茂。
此刻,居仁学斋里已经坐满了人,甚至还有不少人站着听旁人议论,听到尽兴处拍案叫好,不尽相同时皱眉冥思。四五老者站在窗外,看屋里年轻学子尽情论策。细听片刻,林如海便已然抓住众人议论的中心:关于“士”的思考。
士,自古便是文人官生之雅称,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如何成“士”,如何不负“士”之称谓,更是无数读书人汲汲之所求。所谓修身齐家养性定志,有德而后成才,如何定位己身,日三省吾身,亦可考据一个人的德行。遇到这样的论述,众人更是听得认真。
“士者,以义成仁也。无求生以害仁,宁杀身以求仁。渑池之盟不受辱,慨然赴秦不负魏,此真义侠高士也。四君子之广博纷繁,门客如流遮天日,宾从往来喧市郊,吾等读书人所不欲也。”当前说话的书生不过十六七的年纪,方布巾束发,一身书卷清气,站在学斋当中,身边围着四五位年纪相仿的同伴,称得眉宇间那份清傲越发如松。
与之相对的,大约是书院的学子,年龄参差,长的已有弱冠之年,幼的却不过十二三的模样,站在另一端,气势上却是丝毫不逊。
李青山颔首评道:“虽显孤峭,却不失清气。”
张善远点点头,又摇摇头:“确有几分才识,可惜刚毅过了。”
林如海亦是赞同地颔首,这少年傲则傲矣,却忘了和光同尘的道理,他日若有机会入朝为官,怕是得经历好一番磨砺才可。
陆山长微微一笑,伸手招来在一旁主持论辩秩序的教授:“这是哪位学生?”
“他是自山城东行而来的学子宁如柏,才思敏捷,这几日在学斋几乎每日都与院中学生论策,辩才极佳,也很有声望。”
几人说话间,屋里的论辩又到了另一方。此时说话的,是一个猎猎青衫的小少年,眉目间仍有几分稚气,一开口,却有种异于同龄人的沉稳:“吾窃以为,信陵孟尝诸君,虽有沽名之嫌,亦不失家国大义,吾等或不喜,或不为,却也不负士子之心。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者谓之士,舍生取义、杀生取仁者谓之士,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者谓之士,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为乐者亦谓之士。夫士之大者,为国为民。树人者,此为民,谓之孝悌,乃为小家之民,善也;安人者,此为国,谓之社稷,乃为九州之国,忠也。”
“好句!好文!”李青山不由抚掌赞道,“小小年纪,有才已是难得,却不想竟有如此胸襟气度,更是难上加难。不愧是万松书院,果真人才济济。”
张善远眼里难得的也带了一丝赞赏,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来:“璞玉。”
众人皆知李张两人的品性习惯,李青山对晚生小辈多有关照鼓励,而张善远则更严苛挑剔些,所以才会造成一个桃李满天下、一个却鲜有门徒的局面。书院有学子能得到两人如此评语,陆山长自然颇为开怀,抚须笑道:“两位兄台这回还真是错爱了。这是月前新入院的苏轩,可不全是我万松书院之功。”
“苏轩?”林如海忍不住扬眉讶道,“可是那位写‘闲鸦目远,看百家画栋雕檐,惊鸿声断,歌一曲落日长天’《望城赋》的苏轩?”
“如海也听闻过?”提及新晋的苏轩,陆山长也是十分得意的,笑着叹道,“十岁《望城赋》,十一岁便是钱塘的县案首,此次童试的那篇策论,更是笔意娴熟,练达通透。‘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寥寥数语,字字珠玑哪。”一面感慨,一面示意教授去唤人过来。
☆、十年悲喜眉山夫人
不多时,一名青衣少年便出现在舍外,并无一般孩童的跳脱轻浮,行路站立时,脊背总是笔直的,到了近前,便躬身施礼道:“学生苏轩见过陆山长。”又朝几位老者一一行礼,既不自矜也不自卑,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从容淡定的气质,确实难得。
只是在对上林如海时,视线微微顿了顿,看到他眼底的欣赏,不由礼貌地微笑了一下。
师辈长者跟前,林如海并不多言,此刻竟也忍不住温声问了些寻常问题,几岁进学,在哪处进学,念书念到了哪里,零零碎碎的。苏轩也一一言明,语气亦不失恭谨:“学生自幼由母亲开蒙,讲了《论语》、《诗经》,八岁时去的苏家私塾进学,又读了《声韵》和其他书经,略学了些试帖诗和八股文,不甚了了,便求学至此,以求精进学问。”
两人对答,大家便安静地听着,细心留意着。话到这里,张善远突然开口问道:“可有表字?”
众人猛地一震,皆是目带惊讶地看向他。可以替旁人取表字的,要不是自家长者,要不就是师长前辈,张善远此刻这一问,莫非是动了怜才的心思?李青山忍不住回头看了苏轩一眼,又询问地看向张善远,这样决定,是不是草率了些?
却听苏轩微微欠身回答:“学生已有表字澹宁,澹台子,宁越宁。”
澹台子,宁越,都是古之贤者,听他以此来介绍自己表字,众人心里又是一惊,目光所及,见苏轩一脸淡然,好像只是随口一言,并没有旁的意思。而张善远眼底的好奇更甚几分,又道:“澹宁,倒是好字,不过还真少有人在这年纪便有字的。”澹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为苏轩取这表字之人,倒是寄望深远。
苏轩却很坦然,点头答道:“母亲在学生八岁进学之时,便以读书即树人为由,为学生取了表字,告诉学生,求学之后,当懂两门学问,学做两篇文章,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母亲说的话,虽然有些他还不甚明了,但也会牢记于心,等以后慢慢也就懂了。八岁便有表字,在同窗间都是独一份的,但他从不觉得不妥,只觉得骄傲,这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相信自己定能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