拢了拢纷乱的思绪,苏云岫低头走过檐下的石阶,四下打量着,心里却有些奇怪,怎么越到近前,伺候的人越少,可一转念,大抵是老夫人喜欢清静,所以跟前并不留多少人。
看到她过来,守在门口的丫鬟上前欠身福了一礼,又朝如意笑了笑,便扭头准备进去通禀一声,刚迈开步子,却听到一个低沉如提琴独奏的男音从屋里那头传来:“苏姑娘是您跟前的人,儿子这般打算也是按着往常规矩来的。”
苏云岫心头一跳:这莫不是林如海?连忙拉住想要进去的丫鬟,示意她退下,便索性站在廊下,听一听屋里的人打算如何安排自己了。
丫鬟着急,这壁角岂是随意能听的?要是叫老夫人知道了,就是自己的过错,更要命的是,里面讨论的正好又是苏姑娘的事。可是,正主就在跟前,她能有什么办法。先前老爷过来说话,老夫人就把大家都遣散了,只留下她和守在暖阁外的春喜,隔着一道墙,她就是想给春喜提个醒都没法子,跟如意交换了几个眼神,也没个章程,只得惴惴地站在一旁。
屋外静悄悄的,连彼此的呼吸似乎也清晰可闻,屋内的声响更是清晰地传入耳畔。只听一阵重重的拍案声,林老夫人充满怒意地道:“你的意思,她和以前我指给你的人一样?你别忘了,她可是良家女!”
然后便听到林如海似乎是冷笑了一声:“可是她自己跑到我书房里来的。”
苏云岫不禁勾了勾唇:这么说,是她自己不懂洁身自好,所以现在也是活该?还得感谢你林大人心胸开阔,愿意负这责任了?只这一句,就让苏云岫直接把林如海拉进了黑名单,难怪是个早死的,就这渣样儿,活该死后人财两空。
“她来家里不过六七日功夫,连路都认不全,会知道那是书房还是厢房?”出了这档子事,林老夫人心里也窝火,当初安排住处时,她是留了心思,让苏云岫的屋子离林如海平日起居休息的院子并不远,没想到,一个慌不择路,竟然惹出这场风波。
可一想到风波,林老夫人心里憋着一肚子的火,可查来查去,竟然查到从她这里出去的宋姨娘身上,宋氏为人守拙,哪能有这手段?
于是,林老夫人的语气越发不好了,也不想再遮遮掩掩得麻烦,直截了当地道,“贾氏嫁到我林家近十年,为娘可曾为难过她半分?你们夫妻情深,为娘看着也欢喜,你们想要一个嫡长子,房里的侍妾用了避子汤,为娘也应了。可如海,你就不能体谅体谅我这做母亲的,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林家绝后?”
“儿子不敢。”
只听“呯”的一声拍案,林老夫人的语气陡然拔高了几分:“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她救了我的命,被你毁了清白,你不还想叫人家入了奴籍?你这是想叫人戳我的脊梁骨,叫我过不得安生日子!”
一句话,如同一阵惊雷,震得如意两人惊慌失措。猛地抬起头,却只见那张还有几分苍白的脸庞上,挂着浅浅的笑意,让本就清秀温婉的面容更添几分春风般的柔和。可正是这样的温柔,让两人的心头猛地一紧,连忙垂下头,暗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读出想通的讯息:这苏姑娘,得罪不得。
眉眼弯弯,苏云岫柔柔地笑着,若是有人细究,便能看到眼底的那份冷漠和嘲讽。还真是好打算!这是欺负她一介孤女无依无靠?要知道,就算她苏云岫家道再中落,也曾是仕宦人家出身,清白正经的良家姑娘,竟然要她自甘堕落贱入奴籍,让子子孙孙都做抬不起头来的奴才下人?
屋里,屋外一片沉默。
那样的静,却让如意两人的后背沁了满满的冷汗,沉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略等了会儿,仍不见有人答话,苏云岫眉梢轻挑,一丝讥讽浮在眼里又转瞬即逝,索性轻提曼步,迈过了门槛。她倒是要看看,这位情深意重的探花郎,该如何跟自己开口,让她甘心情愿入奴籍当奴婢。
☆、零落尘埃又何妨
身影刚转过楠木浮雕折枝花卉纹的大门,守在门帘外的丫鬟春喜顿时惊呼道:“苏姑娘?!你怎么来了?”
气氛顿时静默得有些诡异。不用眼观目睹也能想象得到,门帘内会有怎样的惊诧。苏云岫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两分:“身子舒服了,便想着过来看看老夫人,可是又犯了忌讳?”嗓音轻柔得如二月剪剪春风,那个“又”字有意无意地曳长了音,语调婉转间,似笑非笑,似讽非讽。面上却仍是一派温婉之色,只微微朝春喜颔首,示意她挑起帘幕。
一进屋子,便看到林老夫人和一位徇徇儒雅的男子对坐着,目光齐齐地落在自己身上,不由抿嘴笑了笑,屈膝道:“云岫见过林老夫人,林大人。”
笑容恬淡,声音温和。
略微停顿须臾,方听到林老夫人说话:“你这孩子,哪用得着这么多礼数,快过来这里坐。”
苏云岫微笑着站起身来,却似不曾听清她话里的暗示之意,只拣了离得远些的最末席坐下。既是规矩,也是疏离。
待她坐下后,春喜便端着新的茶盏点心进屋,搁到茶几上,便又轻声地退下。层层帘幕坠下,又是一片安静。只余下香鼎里袅袅的轻烟,弥漫出淡淡的沉水香,沉静,却也凝滞。
林老夫人面上复杂神情隐了又隐,眼神在座次上掠过,才关心地问道:“身子可大安了?看这脸色,倒是好些了。”一面说话,一面细细观察着她的神色。
嘴角含着淡淡的笑,只是中上之姿的容貌因这一抹笑意变得清雅婉约。虽然不知道她在屋外究竟站了多久,听了多少,但也能猜得出,最要紧的那一句必然是清楚的。可即使如此,却还能安静地坐在那里,这份心性,更是难得,也叫她欢喜。如果说,之前大多是看在救命之恩和她的面相好生养上想让她给林家生个孩子,可这一刻,林老夫人却是真的动心了。
苏云岫大方地任由或明或暗、或深或浅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含笑以答:“又不是多娇贵的身子,略微躺一躺便无事了,倒是叫您多费心了。”清醒过来时,她便悄悄给自己号过脉,身子虽然有些虚,但也应该是自幼生在庵堂营养不足的缘故,至于其他的伤痕,已经尽数消褪了,并无大碍。
林老夫人略略皱了下眉,又放柔了声音,似是埋怨又似疼惜地道:“瞧你说的,女儿家哪有不矜贵的。别仗着年轻不在意身子,等临老了,可有你的苦头吃。”
苏云岫笑着应是,心思却是百转千回,都不打算开口提先前的事,这是希望她先耐不住问么?只是,她苏云岫别的没有,耐心还是不少的。
自从苏云岫进屋开始,林如海虽将视线移开至别处,但还是留了几分心神。五官并不绝色,只觉得尚有几分清丽,眉眼柔和,唇畔含笑,自有一派恬静温婉。初看时有些蹊跷,不过是碧玉年华,怎会如此悠然从容,可再一转念,自幼养在佛前,性子清淡些也是常情。
只是,倘若真的如眼下所见这般万事不萦于怀,又怎会巴巴地跑去他的书房?府里空闲房舍众多,偏偏挑了这一处休憩,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
这般一思量,林如海眼底闪过一丝冷讽,原来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浅浅淡淡地对答了几句,林老夫人的眼神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一个个都凝神静心地不肯开口,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真真是儿女债啊,搅得人清静不得:“你心里可有什么想法?我知道,这回的事,是我们林家对不住你,你要是有些主意,便告诉我,能做的主,老身自然会替你做主。”
才几日功夫,就从“一切为你做主”降到了“能做的主”,还真是快啊。苏云岫心里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浅笑:“老夫人的好意,云岫心领了。只不过……”话语微微停顿了片刻,忽然偏头看了林如海一眼,抿唇又道,“云岫一介孤女,又是个没眼界的,怎比得上林大人智深谋高心有丘壑?不知大人有何良策可以教我?”先前在屋里倒是闹得挺欢的,怎么这回就成了锯嘴葫芦,让老母亲出面了?
林如海猛地抬起头,一道锐利的目光狠狠盯在她的脸上,下一瞬,却又恢复了一惯的儒雅平和,似乎先前不过是一种错觉一般,嘴角微抬,似有笑意若隐若现:“林家自有林家的规矩。”
苏云岫挑了挑眉:“哦?”她倒要看看,你林如海究竟要怎么让她入奴籍!
“苏姑娘安心待在房里歇息就是,其余的事,自有下人去做,用不着你再费半分心思。”林如海平静地端起茶盏,碗盖儿轻轻拨了几下漂浮的茶叶,低头抿了一口,茶水微凉,不合心意,便又弃了搁在一旁,“只要你以后懂得本分,守着规矩,林家自然不会亏待你,也少不了护你一生衣食无忧。”他又不差几个银子,也不在乎府里多养个人,只要她安分守己别再想着惹是生非。
苏云岫怒极反笑:“敢情弃良民入奴籍就是我苏云岫的本分?林大人真是好别致的规矩!请恕我孤陋寡闻,还真是十几年来头一遭听闻这样稀罕的。”说着,忽然宛然一笑,如同冰雪风霜里一夜红染的点点暗香,美则美矣,却渗着寒意,“不过细想一番也是,苏家不过是个落魄户,哪懂什么礼俗风情,自然是比不得林府这样的高门大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