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安的祭日,正是小年,一大早,母子俩便换上素服,提着祭品屉子往后山坡上行去。两人皆是神情默默的,比往年过来时更肃穆几分。
将祭品一一摆放到坟前,苏轩慎重地取出香烛,小心翼翼地遮掩到背风处点燃,双手将清香插在炉中,敛容正了正衣领,抚平袖口、袍角,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苏叔叔,您对苏轩的恩情,我永世不忘,即使事实如此,然在我心里始终视您如父。”
苏云岫眼角含了泪,看着他一脸郑重起誓的模样,欣慰地笑了,转过身拭去眼角的泪,小心地从屉子最底层取出一卷画轴来,半跪在地上,双手将画放进火盆里:“佑安,你曾同我说,未能亲眼看一看澹宁,是你的憾事。今儿,我特意带来了,你也帮我一起看看他。”嘴角慢慢浮上一缕清浅的笑意,望着墓碑上略有些斑驳的墨字,有些看不真切,可那份飘逸遒劲的味道,却越发浓郁了,“你总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亦有命定的劫数,是不是,我的劫也出现了?”
北风掠过坟头枯黄的败草,苍凉又寂寥,却莫名地,让她读出几分无悲无喜的大自在。
苏轩静静地跪在另一侧,微垂着首,听母亲轻轻的叹息,羽毛般的重量,他却满心的痛,抬起头,看着沉默的墓碑,心中暗暗发誓,他苏轩定要让母亲喜乐平顺。
离开墓冢,母子俩并肩走在碎石子的黄泥路上,蓦地,听到苏云岫忽然开口道:“将来,若是可以,莫叫你苏叔叔往后没了后人祭祀。”
苏轩认真地点点头,应道:“母亲放心,孩儿心中明白,将来定会择一人寄在苏叔叔名下,绝不会让这一脉断了香火。”顿了顿,又道,“孩儿说会视他如父,并非儿戏。”即使眼下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可在他心里,那位愿意照顾母亲、帮助母亲,给他清白身份,让他能安心求学科考的苏叔叔,才是最好的父亲。
“为娘明白,也很欢喜你会这般想。”苏云岫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这肩膀,以后也要担起更多责任才好。为娘不在乎你是否功成名就,只求你这一生能无愧于己心。”
☆、迎新岁林海怒攻心
扬州城,林府,书房。
林如海坐在书案后,左手轻揉眉心,将面前的文书推开了些,听林平把近日收到的请帖名敕一一归总,拣出要紧的,不甚要紧的,安排出席会客的次序,零零总总,听得他莫名心烦,摆手打断了他:“东西送到了?”
林平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连忙答道:“继善今儿晌午便回来了,说是亲手交给苏夫人的,本来想过来跟老爷禀告,那时老爷在太太房里,我便做主叫他先回去了。老爷可是要再让他过来?”提及太太时,林平不由悄悄抬头看了眼林如海,暗忖道,这老爷究竟是何心思,是担心太太身子吃不住,还是……罢了,罢了,主子的事,可不是他这做下人的,能随意揣摩猜疑的,老实听老爷差遣也就是了。
“也好。”林如海点点头,林平领命应是,将手里请帖齐整地摆到书案上,躬身正欲退下,却听他又道,“不必了,左右也就那些个话,不听也无妨。”
林平忙应了,等了会,见林如海没有旁的吩咐,便轻声地退下,顺手将屋门虚掩上,刚出了院子,却见贾敏领着婆子、丫环过来,连忙上前打了个千儿:“太太安。”
贾敏笑着虚扶了一把,道:“老爷可在书房?公务可忙?”
“老爷正在屋里看这几日送来的帖子,正烦着呢,要是知道太太过来,定是欢喜的。”林平一面说,一面掉头在前头领路,到了近前,先进屋里通禀一声,很快又出来,“老爷请太太进屋里说话。”说罢,亲自替她挑起帘栊。
贾敏朝他点点头,轻移莲步,进了屋子,大丫鬟锦绣连忙提着红底墨纹金漆食盒跟了上去。屋里,林如海刚搁下册子,从书案后转出来,笑着扶她往另一侧的七屏束腰博古图罗汉床上坐下,道:“大冷的天,不在屋里歇着,怎么过来了?”
贾敏含嗔白了林如海一眼,道:“这几日,老爷又忙着开祠祭祖,又要应酬外面的事,不过几日功夫,人就瘦了一圈,叫妾身如何歇得住?”说罢,朝锦绣使了个眼神。锦绣连忙会意地将食盒搁到桌上,双手捧过一盏白底鎏金玉芙蓉纹的珐琅汤盅,贾敏伸手接过,亲自端到林如海跟前,“妾身特意去小厨房炖了参汤,老爷左右都用些,可好?”锦绣连忙提着食盒行了礼退下。
屋里无人,林如海握了握她的手,看她脸色仍有些苍白,眼里更隐隐渗了血丝,不由怜惜道:“你近日身子不松散,眼下年里府上事又多,我这里左右都有下人伺候着,不用这般费心惦记着,莫要因我累着你自个儿。”
“瞧老爷说的,妾身是您的妻子,身为妻子,侍奉夫君,怎么会觉得累呢?”贾敏掩面轻笑,凤眸微微一转,又道,“提及府里的事,妾身倒想起了一桩事,想跟老爷讨个主意。北地的年货这两日已经送到了,昨儿妾身叫李嬷嬷去清点了一下,似乎和单子上有些出入,可是路上落下了?”北地的两个庄头,年年做事都十分熨妥,若不是碍着循例查检,怕真的就这样被糊弄过去了。尤其是那雄麋,好生生地少了两条腿儿,怎么瞧着,都像是临时处理了的。
“原是这事,前阵子又遇到了多年未见的故人,我便叫林继善送了些年货过去。”林如海微愣了下,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既能再遇上老爷,倒也是那人的福分。只是,老爷您这回可害得妾身丢了好大的脸面,先前妾身还叫李嬷嬷去找了庄头,也不知下人们知道了,会不会笑话妾身莽撞。”贾敏眼神微微一闪,似真似假地抱怨道,“也不知是怎样的故人,害得妾身出了这样的丑,改日,老爷可得介绍给妾身认识,也不枉妾身叫人取笑了一回。”
林如海眸色略深,似有光华掠过,只隐了一隐,又消失了,暗道若要认回苏轩,到时横竖是越不过贾敏的,便点头应了:“会有机会的。”
贾敏眼底笑容更甚,心里倒放下了些,又说了会话,略坐了坐,便笑着告辞了,再两日便是小年,而后又有新岁,那日开宗祠祭祖可是一等一的大事,半点疏忽不得,若非今日有事,她也不会丢下事情特意走这一趟。亲自将贾敏送到门口,看她优雅地离开后,林如海方回到屋里,再拿起册子办公,可不知为何,心竟有些躁意,再看不进去,索性弃到一旁不理,往偏室小憩。
开宗祭祖那日,林如海跪在堂里,手执三柱清香,心中默祷,惟愿来年能顺利认子归宗,继立门户,不使林家这一支没落绝嗣。
贾敏携六岁的独女林黛玉立在槛内,待林如海拈香下拜叩首时,方一齐跪下。贾敏操持辛劳已有月余,略显憔悴,黛玉自幼体弱,今日三更便起身漱洗,熬至此时,小脸更是恍白,强忍着捱到礼毕,身上已无多少气力,怜得贾敏又是担心又是心疼。
林如海出来后,见到妻女这般神色,暗忖过后并无过于紧要的事,便让两人回屋里歇息。见天色尚早,也回书房略作休整。稍稍眯了会眼,刚欲起身,却听屋外脚步凌乱,不由扬声道:“林平?”
屋外,林平两手捧成拳在堂前来回趟着步,又是担忧又是生气,嘴里还不自觉地絮叨着“这可如何是好”。另一旁还站着个男子,正是上回送年货到苏家的那位,也是林平的长子林继善,此刻也是一脸的神情复杂:那位眉山夫人,实在是……方才得到来信,他马上找到父亲,马不停蹄地守到了书房门外。林继善只一想,就能猜得出若是老爷听闻了这事儿,该是如何的雷霆震怒。
听到屋里传唤,父子俩急急地跑进屋子,连行礼问安都忘了,林平飞快地道:“钱塘那边新来了信儿,说是腊月二十那天,苏夫人带着小少爷,并一应的祭祀用品,往余杭锦城镇石泉村去了,那石泉苏家,正是小少爷落户的人家。”
林如海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祭祖?这是要生生断了苏轩认祖归宗的希望?心里又气又怒,重重地一掌拍在案上,杯盏碗碟猛地一震,林平的心也跟着一跳,便听他寒声道:“好一个眉山夫人!好一个石泉苏家!”
看到自家老爷气得脸色发青,咬牙切齿的样子,林平也有些惴惴的,不知接下去的话还要不要说,可若不说,那苏夫人指不准还会生出什么是非来,到时候可就真的晚了。想到这,连忙又小声道,“就连小少爷户籍上,记下的……父亲,也是他家的。是个叫苏佑安的书生,不过十年前已经故去了,家里倒没有几个相熟的亲友,就连本家,也离得很远。”
林如海的脸色更黑了,沉沉得就跟石墨似的,那石泉苏家到底是个什么人家他不在乎,可那两个字,实在是膈应,一抬头,见林平还在原地候着,眉更是一皱,道:“还杵在这做什么,还不快与我速速备车。”
林平却没有动,犹豫了下,道:“老爷前儿应的许知州家筵席,正是明日,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