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秦子浚的话,苏轩的眼睛顿时一亮,恳切道:“娘,孩儿知您一番苦心,可若是孩儿遇事就逃,毫无担当,又怎配做您的儿子?”
苏云岫嘴里的苦涩更浓了,话虽不假,可临到头总会顾忌这,又顾忌那,恨不能替他生受了才好。然子浚的话,她不能不考虑,罢了,罢了,娇养的花朵总不敌风中劲草经得住风雨,享得住长久,终是长叹道:“为娘应下就是。”定了定神,让自己冷静下来,回眸看了眼秦子浚,略作迟疑,忽然对来人吩咐道,“如此,请林大人到花厅来吧。”回过头,果不其然便见秦子浚已然起身欲避让往别处,探寻地看了苏轩一眼,苏轩微怔,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朝她用力地点点头,心里略一松,便开口阻道,“你起来做什么?劝留下了澹宁,自个儿倒退了,不若陪我们娘儿俩一道会一会这位林大人罢。”
闻言,秦子浚身形一滞,讶然看她。苏云岫轻轻一笑:“你我相交多年,哪还有这么多可忌讳的?”关于子浚的品性,她素来是信得过的,虽说此事干系重大,又极为隐私,但她心底也委实有些没谱,身边能商议的,也只有他了。见他眉宇间仍有几分踌躇不定,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我也盼着日后能从你这多讨几个主意呢。”
“这……”看先前情态,这位林大人必定涉及到母子俩极私密的纠葛,纵使关系再好,总归,他也是个外人。外人,这个认知,叫秦子浚的心忽的一阵缩疼,却也真的迟疑了。
苏轩也在旁附和道:“秦叔叔,您也是看着我长大的,是我亲近的长辈,您若也不肯帮我,怕再也没人会了。”他的目光诚挚,言辞恳切,这些年,又是真真切切拿他当自己晚辈疼惜的,秦子浚终究再说不出推辞的话,只得点头应下了。
劝留了秦子浚,很快,林如海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外。看到屋里的满桌菜肴,和正襟危坐的三人,林如海不由一愣,目光不自觉在秦子浚身上打了个转儿,不免又沉了几分,只一瞬,便又移开了去,落在苏轩身上,深深打量着这张与自己有六七分相似的稚嫩脸庞,心里陡升出几分愧疚和骄傲来,忽而,目光一凝,落到跟前的瓷碗上:“今儿是……”
苏云岫清冷地笑道:“自然是我儿的生辰宴,林大人贸然造访,莫非不是为了此事?”她就不信,林如海能挖出苏轩身世找上门来,还能不知道苏轩的生辰。
林如海这才回过神来,满心惦念石泉之事,倒真的疏忽了,不禁歉然道:“林某确实忘了此事,是林某的不是。”再看到满桌未动的饭菜,和碗里剩下的半根面条,心里更是内疚,更暗暗决心,改日定要好生弥补今日之过失。
苏云岫轻蔑地撇撇嘴,好一句忘了,这也能忘,那也能忘,怎么就不忘了苏轩身世?“林大人的这声歉,民妇可当不起。”
林如海心中苦笑,长生面断,难怪她这般置气,也知自己再如何辩解都无济于事,索性不再多言,将视线移到苏轩身上,温声道:“今日来得匆忙,不知是你的生辰,也不曾备礼。你想要什么,缺什么,便告诉我,回头我再补上一份寿礼,可好?”
苏轩站起身来,一丝不苟地朝他欠身一礼,道:“林大人美意,学生心领。然轩眼下事事顺心,无甚短缺,亦无甚他求,也就不麻烦林大人多心了。”顿了顿,又道,“轩与林大人不过一面之缘,往后也再难往来深交,自古无功不受禄,轩也万不敢收大人的礼物。”回过头,不意外地看到母亲怔然望着自己,眸底满是宽慰欢喜,朝她大大地露出个笑脸来:母亲,儿说过,此生只愿常伴您膝下,孝顺您,侍奉您,言犹在耳,怎会失信?
母子俩如此贴心对视,林如海的心情就不怎么美妙了。先前的回答,话里有话,他怎会听不出当中的弦外之音?不由将目光转向苏云岫,暗忖道:这话的意思是所有的事苏轩都知道了?再想到石泉祭奠一事,心里陡然紧绷,若是苏轩亦不愿,这事又该起波折了,面上却是平静如初,甚至还自己拖过把椅子坐下,若有所指地道:“澹宁何需如此客套,以前往来得少,只因从不曾获知,今后,自然就不会了。”说着,抬眸扫了秦子浚一眼,微哂道,“再不济,林某总也是你的长辈。”
这是在数落她罔顾了父子天伦?纵使是她拦阻的,怎也不想想缘由何在?说句不好的,若非她当日毅然离府,就那阴霾遍布的内宅,眼下还有没有苏轩都两说呢。苏云岫眉一挑,正欲开口,手上一暖,苏轩握了握她的手,请她安心,扭头道:“林大人说笑了。轩虽自幼丧父,族亲稀疏,但十二年来,亦有慈长照拂,纵然不是如何煊赫人家,但也清白周正,富贵不能淫的道理,自然是明白的。”说罢,也不管他如何神色,回头朝旁观两人咧嘴笑笑,道,“娘,秦叔叔,孩儿还有些功课尚需温习,便先回房了。”径自朝林如海不失礼数地见礼后,转身便离开。
秦子浚略一沉吟,也跟着起身道:“我随他去看看,若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好替他释疑讲解一二,总不至白担了他这声慈长。”也不顾林如海脸色如何,朝他拱手一礼,“林大人,请恕秦某失礼,无法在旁奉陪了。”
☆、慧贾敏终察事端倪
屋里很快又只剩下苏云岫和林如海两人,面对满桌渐渐冷透的饭菜,一时竟无人开口。
良久,才听林如海长长一声叹息,道:“澹宁他……何时知晓的?”他可以确信,上回在乐善堂时,苏轩仍是懵懂的,并不知情,只月余功夫,就如拔高的竹节似的,陡然成熟起来,除了身世一事,再不可能有旁的原因了。
苏云岫早就打定主意决不会松口,断然否定道:“林大人的意思,民妇不明白。”
“只你我二人,你又何必再遮掩?”林如海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听说当年,你回慈泽庵又住了近三月?”离开佛庵已是夏季,来年正月初三生的苏轩,这当中难道还能再变出一个生父来?摇摇头,不禁又是一声叹,“林某知这些年,是我林家对你不住,你纵然心里有怨有恨也是应当的。往后,我定会多加补偿与你,你也莫要再徒生什么事端了。石泉终归不是澹宁的归处,也没有他的先辈族亲,还是少去得好。”
苏云岫心里猛一跳,这是派人跟踪她了?若不然,怎会昨日方回,今日便有了这番说辞,脑中百转千回,面上却不露分毫,淡淡道:“林大人玩笑了,我朝以孝治天下,身为人子,祭奠亡父,天经地义,怎好少去?”
林如海不禁皱眉,目光倏地锐利起来,沉声道:“有些事,我虽不愿说与人听,但并非不能。莫非你当真想拿澹宁的前程与林某赌一局,还是笃定了我不敢张扬?”如果他当真不顾一切地揭露苏轩身份,莫说是县案首,就连科举之路也难了,保不齐还得再摊上私造户籍、淆乱科举的大罪,难道她就真的这么狠心,宁可弃苏轩未来于不顾,也不愿让他认祖归宗?
“张扬什么?”苏云岫猛地抬起头,眼里、唇畔满是毫不掩饰的嘲讽,嗤笑道,“是告诉官府,林府如何对待老夫人的救命恩人,还是林大大威逼孤女弃良成奴?国法律例条条道道,请问林大人,哪一条规定,佛堂孤女就一定得堕落成贱籍?难不成衙门老爷还能因我不肯自甘下贱为奴为婢而治我的罪不成?”
她原就想到自己瞒不过太久,可即使真的查到了些蛛丝马迹又能如何,林如海真的会揭露出来么,到那时首当其冲的便是他林家了,语气略一缓,道,“林大人官居要职,简在帝心,民妇也相信,大人定然不会信口雌黄,诬陷无辜百姓。”
“林某之事,自然不劳苏夫人费心。林某眼下只是好奇,苏夫人当年究竟是何时偶遇的那苏佑安。”林如海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一下一下的,富有韵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若是三四月里,那便事发于慈泽庵,林某特意问过昔日的师太和众比丘尼,那三月里你从未离开过;可若到仲夏方能相识,澹宁之事又作何解。夫人素来聪慧不亚于男儿,想必也能为林某解疑。”
苏云岫心底一沉,错过的时间,是她无论如何也难掩饰的地方,眸色微转,争锋相对:“云岫亦是好奇,林大人如此处心积虑地想要认澹宁为子,不知又当作何安排。”
林如海定了定身,不落痕迹地挪了下身子,面上笑意也跟着真实几分:“此事你不必担心,澹宁是我独子,又怎会亏待他?”话到这有意地停顿片刻,见她神色淡淡,精神却十分集中,心中微安,慢慢地吐出了下文,“虽说当初因大师批命,不得不养在外姓人家,可眼下已过年限,等过府后,我便让他记在太太名下,就是正经的嫡子……”
这是他很早便想好的法子,甚至早早地同世交的高僧隐约提议过,也是旁的人家确实有过的案例,只要慎重缜密些,圆得过苏佑安的问题也应不难。林如海侃侃而谈,说得花团锦簇,苏云岫却听得满心怒意,贾敏,当年之事,没齿难忘,还想夺走她的儿子,真是妄想。清楚了他们的打算,再没心思跟林如海周旋机锋,直接端起一盏茶在手里,也不管茶水业已凉透了,沁心的冰。